萧沅启率军去北境抗敌之时,正是盛夏,不想归来之时,已是又一年桃开满山。
五年前与大熙与北狄之战,大熙痛失了漠城、祁关两座城池,此后大熙北境便被北狄钳制。
而五年前因为抗婚,萧沅启不仅守了一年的皇陵,还被降为百夫长四处调派练兵。直到两年前先帝弥留之际,才复职复爵回了盛京。新君是先帝的三皇子,原来的裕王萧沅敬,因生母雅嫔过世得早,他便由沅启的生母惠贵妃抚育成人,惠贵妃对沅敬视如己出,而沅启、沅敬也一直亲厚如嫡亲兄弟。
新君刚继位,北狄便乘虚而入,虽此时的大熙国力昌雄,与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但朝臣要么对五年前的血战心有余悸,要么明哲保身有意试探新君,朝中竟面临无将可用的困境。沅启自请出战,率三万天策军临关御敌,为新帝解除后顾之忧。
此一战,大熙原本稳处上风。但狼子野心的大雍与北狄早已暗度陈仓,大雍暗中支援北狄,源源不断地提供粮草、武器甚至派军师督战,令局势急转直下,恰逢沧州遭遇雪灾,百姓颗粒无收,为免百姓挨饿,沅启又把调拨的军粮先分给沧州赈灾。
战事吃紧,粮草却跟不上,而北狄得大雍支援,以逸待劳妄图拖垮熙军。沅启统领的天策军是大熙国的绝对主力,一旦天策军崩溃,大雍必将乘虚而入,为大熙带来沉重的打击。
置之死地而后生!萧沅启当机立断决策了破局之法。熙军点火烧了本方所有的营帐,造成偷袭军得手的假象,诱北狄主力深入,再从山腰上直冲而下,合拢围剿敌军。这一帐若败,熙军将流离失所,玉石俱焚,身为熙军统帅,沅启也做好了以身殉国的打算。万幸,熙军大获全胜,生擒北狄主帅阿胡鲁古,僵持半年的战事,终于可以彻底结束。
因为先帝与惠贵妃感情深笃,沅启自小便得先帝偏爱,加上嫡出的太子早夭,众人都以为沅启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但沅启一直知道,聪慧贤明,而又仁义恭谨的三哥沅敬,比自己更适合身登至尊,若为了皇位手足相残,必定是母亲最不愿看到的。所以他十四岁便自请入军营,甚至故意多次顶撞先帝,以示自己无意朝政。
而军营,似乎也真的更适合沅启,他纵横驰骋,所向披靡,中过伏,负过伤,时常生死一线,但也换来军功无数,换来将士们心目中战神般的地位。年少时,仗剑杀敌是因为热血的向往,是因为母亲殷切的目光,到如今十四年过去了,守护家国河山,早已成为渗入骨血的信念,义不容辞。
兄长已为君王,沅启便像惠贵妃期待的那样,竭尽心力辅佐君王,兄弟二人同仇敌忾。
凯旋的天策军奔腾在盛京城外的驿道上,飞扬的尘土掩不住千军万马的气势。
再过一个驿站,大军就能顺利入城。可萧沅启却勒停了马,挥手截停大军。
沅启的一众副将连忙策马上前听令。
“若不经南乾门入城,不走市集大道,可还有别的路径入宫?”沅启问众副将。
“启禀殿下,若不经南坤门,可走北乾门,但入宫要翻过禁军驻扎的长林苑御山,经步云径入宫。”副将舒天恭敬地答道。
“嗯,北城门位处北郊,向来行人稀少。本王决定从北门入城。”
众将一脸诧异,四十出头的副将赵炎因在军中时日已久,又得沅启倚重,故大胆问到:“熙军向来败仗归来才走北坤门,殿下这是凯旋,开路的探子也说百姓们早聚集在南门大街,等着迎接我们,殿下为何还叫大家走北门?”
“不,赵将军你与众将率大军从南乾门入城,舒天随我走北坤门入。当初我率三万大军出城,如今却只领两万而返,作为主帅,萧沅启如何面对殷殷父老。”
众将听罢皆有愧意,表示大军愿从南门而入。
“战之失,错在统帅,下属何罪之有?将士们沙场浴血,求得不过是衣锦凯旋,他们的亲人都在南门等着呢。让大军从南门进城。”子启声音温平,目光炯炯的透着坚定。
众将跟随沅启已久,深知沅启说一不二,只好退回队伍中整军待发。赵炎不放心只舒天一人跟随沅启,便也自请随同由北门入城进宫复命。
三人快马加鞭,自北门入了城,拿出令牌顺利过了禁军的关卡。沅启多年未走过御山步云小径,何况满山桃花纷乱而开,迷了眼,匿了道,三人在御山转了许久都未能走出去。舒天有些气馁,连马也跟着焦躁不安。赵炎怕子启心急,对舒天说道:“殿下赶着进宫复命,这样耽误时辰也不好,要不你陪着殿下先在这休息休息,我折回禁军驻点找个兵士带路吧。”
“不必了,御山是皇宫的后山屏障,本王少年时也是时常活动的,再往前走走吧,若能遇到禁军或宫人,便问问路。”子启冷静言道。
须臾,便见远处桃林中,有身影在花间闪动,舒天连忙拍马赶上前去。
“请问,往宝成殿北门,怎么走?”
林中的身影不露真容,却有清灵而温和的声音传来:“往前便是!”
舒天微微一愣,这悦耳而温柔的声音令他有些耳根发热,但前面却有分叉路口,舒天只好红着脸,故作平静再问:“前方有两条小道,敢问姑娘,我们该走哪一边?”
三人立在马上仔细倾听,林中之人却并不答话,只听见树间林梢上细碎而欢快的鸟鸣。舒天定了定略微紧张的心神,欲下马上前再问。不知为何,林中的姑娘未见其人,却让人感觉端丽而不容轻慢。
一个娇俏而轻盈的身影自桃树下缓缓走出,那姑娘面容清秀白净,黑发如云,一双眼睛形似鬓角间淡粉的桃花,眼神却是清澈温婉,灵动中还透着聪慧。虽不是倾城的姿色,却自有一种风韵和气度,不类于山野的俗艳,不拘于闺阁的骄矜,哪怕满山灼眼的桃花,也淹没不了的清丽。
桃林中人,正是已为罪奴的阿蘅。
“右边的小道临近长林甘泉,三位将军循着水声沿河道而行,便能见宝成殿的北宫门。”阿蘅不亢不卑地答道,她其实认得马上之人,只是不意多生事端,便装作不识来人。
沅启想起后宫诸殿的园景皆引用长林甘泉的水源,便知眼前之人并没有说谎,但还是警惕地问到:“你是何处的宫人,因何在此?”
以前的嫮生虽养在闺阁,却时有调皮的时候,何况情窦初开,又岂会不想知未来夫婿的模样,那些含羞而慌张的偷望,便令他记住了沅启。可沅启向来耿直傲然,不屑于儿女情长,加之对陆家的不满,更加无意于嫮生的容貌,因此并未见过嫮生。
已是阿蘅的嫮生淡然一笑,继续不亢不卑答到:“掖庭罪奴姜蘅,罚在莳花局充役,今日来剪桃枝供奉后宫诸殿。”
沅启见阿蘅身穿最下等的青布宫衣,虽朴素却洁净平展,只是在料峭的春风中,这装束也实在单薄。沅启心中一软,语气温和道:“谢姑娘指路。春寒料峭,此处又人烟稀少,姑娘忙完差事也早些回去吧。”
阿蘅微微屈膝施礼做谢,并不再答话。沅启三人策马而去,只有舒天不时回望搜寻那柔弱的身影。阿蘅自顾自离去,并不停留。
林间马上,你是身姿飒沓的尊贵皇子,落花树下,我只是低贱劳碌的掖庭罪奴,几重宫阙几番人世,不管前缘如何,此生恐怕都再难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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