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春分三候,一候玄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
钱塘江边,盛大的春祭接近尾声,人潮开始散去,一个个子小小、却背着个几乎跟他人一样高的竹筐的男孩姗姗来迟。
小男孩十三四岁,擦了把汗,使劲儿耸了耸肩,把肩上的大竹筐往上送了送,望着散去的人群呵呵傻笑。
日已西斜,春寒犹在,钱塘江边冷风料峭,小男孩缩了缩脖子,伸手搭了个凉棚远眺江心。
一个小小的黑点,由远及近,来得极快,起初小男孩以为是只燕子,后来却发现那是个人。
冷风鼓荡起她的衣袂,飘摇如一只巨大的玄鸟,眼见她足尖在水上轻点数下,便越过小男孩轻飘飘地落在了祭台上。
墨衣雪肤,眉目如画,及腰的黑发如丝缎一般在风里张扬飞舞,骄傲又漂亮。
她扬起下巴,眼风凌厉地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告诉陈靖,我李玄鸟在钱塘江边等他三天三夜,过期不至,我屠尽江上渔民!”
众人哗然,纷纷加快步伐,生怕惹到这女魔头,一时江边大乱。
唯有那背竹筐的小男孩,微微眯起眼睛,目光痴迷地望着那女子,心想古人诚不欺我,春分日刚过,玄鸟便真来了。
李玄鸟,这名字真配她!
二:玄鸟至
小医呆守着药庐,采药,制药,看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白发师父故去,直到男孩长成了少年,。
小医呆十八岁了,是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大夫,却依旧腼腆少话,连给女病人诊脉都能红脸。
又是一年春分,盛大的春祭依然在江边举行,小医呆这两年很忙,因为药庐外总有长长的看诊队伍,他其实很想再去一趟江边。
不为春祭,只想再碰碰运气,能不能再遇见那个叫做李玄鸟的姑娘。
现在的小医呆知道了,那个叫李玄鸟的姑娘,是魔教的妖女,当年和钱塘世家公子陈靖起了误会,从天门山一路追到了钱塘,后来二人误会解除却互生情愫,魔教为此宣布退隐天门山,不再入主中原武林,只为李玄鸟能为中原武林接受。
再过七天,李玄鸟就要嫁入陈家了。
昔日张扬恣意的小妖女如今即将披上嫁衣,嫁给世家公子为妻,从此相夫教子,在陈家偌大的后院里与一群女人勾心斗角。
小医呆觉得有些难过,可想想他又不是李玄鸟的什么人,于是小医呆又觉得自己非常无聊,他有什么资格去考虑这些事?或许李玄鸟真的宁愿脱下那一身风流的墨衣,走进脂粉味十足的陈家后院呢?
入夜,小医呆诊完最后一个病人,关上药庐,走进后室,打算给自己做晚饭。白日里东街吴大娘来拿药,捎来一筐鲜嫩的野菜,还有几颗壳子碧绿的鸭蛋权当药钱,小医呆向来和气,有什么收什么,一时没有也没关系,病先看着药先吃着,药钱以后再提,十里八乡的穷人都知道。
小米粥金黄,咕嘟咕嘟泛着香气,碧绿的荠菜炒了一盘,野鸭蛋打散,加上清水和盐巴,隔水一蒸便是嫩滑可口的蛋羹。
“扑通”一声,窗户被什么东西撞开,凉风钻进温暖的屋子里,吹得小医呆一阵激灵。
窗前一点水渍,颜色却不太对,仔细一瞧原来是几滴殷红的血。
窗下有个人,一身墨衣满是褶子,一头乌发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的糊在脸上,面容惨白,嘴唇乌青,看着有些可怖。
一向慢悠悠地小医呆忽然动作迅捷地蹿至窗前,飞快地往窗外四处看了看,而后迅速关窗,拭掉窗台上的血迹,把窗下半昏迷的姑娘抱进卧室,那人挣扎了两下没挣动,却听见小医呆贴在她的耳边极快极轻地说:
“玄——李姑娘,你别怕,我是大夫。”
李玄鸟放弃挣扎,闻着他身上好闻的药香,只觉得眼皮沉重无比,心下一松便睡了过去。
处理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清理掉屋子里的痕迹,燃起竹香驱散血腥味,甚至去屋外把可疑的痕迹全部清除。
小医呆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以至于当他干完这一切的时候,他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迷茫无比——
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玄鸟睡得并不安稳,没过一个时辰便醒了过来,精神大好,伤口包扎得极为稳妥,连衣服也——等等?
门帘一动,李玄鸟一跃而起,一把将掀帘进来的小医呆逼至墙角,素白的手指用力掐住他的脖子。
小医呆却是很开心:“李姑娘,你醒了?”
李玄鸟一呆,完全不懂一个人怎么能迟钝到这种地步,她只要再用几分力,这小子脖子就断了,可他却满心欢喜。
目光依然冷厉,手底下却不自觉地松了。
“你认识我?”
“是啊!四年前就认识,那天你从钱塘江飞到春祭台上,我就在台下!当时你说——”小医呆开心地想要分享四年前的情景,却被李玄鸟冷冷打断:“别说了,我记得。”
那时她还不认识陈靖,只是因为一些误会,一路追了过来,就在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见到了陈靖。
温文尔雅,谈吐不凡。
解除误会之后,她不出意外地沦陷了。
可如今——
小医呆见她不说话,又看见她身上穿着不大合身的男式棉袍,顿时脸红得要滴血:“李姑娘,我想来让外人知晓你这样不太安全,于是我就帮你换——换——不过你放心,这衣服我没穿过,我帮你换的时候,是关了灯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李玄鸟无力地坐回床上,不愿意跟这个呆子多说话,心想反正名节扫地,明天能不能活下去还不知道呢,还在乎这么多做什么?
小医呆依然很开心:“李姑娘你还没吃饭吧,你受伤失血过多,我熬了补血的药,不过空腹喝药不好,你先吃碗蛋羹,我刚做的,很好吃。”
碗里的蛋羹一口未动,小医呆特地留给她的。
李玄鸟吃了两口,忽然怒气冲冲地放下碗:“我要吃肉!”
三、雷发声
小医呆第二天才听人说,李玄鸟遇上大事儿了。她与陈家二少爷通奸,被陈家表小姐撞破,于是杀掉了陈家表小姐,陈家二少爷一看死人了吓得大喊大叫引来了家丁。
陈家是武林世家,家丁武功不凡,数十个家丁围攻李玄鸟一个,她受了重伤才逃出来,可惜陈家二少爷是个草包,陈靖稍使手段他就什么都招了。
李玄鸟完了。
所有人都这么说。
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陈靖悲痛不已,面对前来准备参加婚礼的诸多武林同盟痛心疾首。
武林同盟表示妖女就是妖女,就算再装得情深意重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浪荡货,陈靖说是是是我终于识得了魔教妖女的真面目只可惜了我那可怜的表妹无辜惨死。
武林同盟表示魔教罪大恶极,就算退隐天门山也始终是我中原武林的一大隐患,不如借此机会一举攻上天门山灭了魔教,陈靖说对对对如今我陈家名声扫地全托魔教所赐此仇不共戴天。
小医呆心烦了半日,只瞧了几个病人便推说今日身体欠佳关了店门。
年前腌的腊肉,用的是猎户送来的野猪腿,咸鲜可口,加点姜蒜清水煨汤,吃前下点野菜,美味又不腻口。
李玄鸟说要吃肉,小医呆便做肉给她吃。
李玄鸟吃得开心,只是眉宇间有些疲惫,再不复四年前那个冷艳恣肆的妖女。
小医呆在前屋诊了半日,她在后屋也听了半日闲话,她不愿辩解,不代表她就真不在乎。
“你相信那些话吗?”犹豫了很久,她还是开口问道。
“不相信。”小医呆毫不迟疑。
“为什么?”
“陈家二少爷不行。”
“噗——”
李玄鸟一个没忍住,一口汤就喷了出来。
她本以为小医呆会说相信她不会干出这种事的,却没想到——
可是,这好像也没什么错。
小医呆很认真地看着她:“我没骗你,他的病是我师傅看的,我师傅说无药可治。”顿了顿,又道,“我不相信那些人,前天还在到处说你好,今天就说要去攻打天门山,他们说的话怎么能信?”
见李玄鸟不说话,小医呆絮絮叨叨继续说:“还有那个陈靖,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前些日子还打算娶你,今日身边就围了一圈世家小姐,说着什么自己识人不清,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些小姐们看着都是温婉大方,可说出的话却尖酸刻薄,半点教养也无。”
“她们说什么了?”
“她们说不就是个老女人吗?陈少爷年少有为,风流俊雅,不值得为这么个无情无义的老女人伤心,等到灭了魔教,陈少爷必然是中原武林的青年领袖,到时候……
“闭嘴!”
“哦。”
小医呆无辜地望着李玄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李玄鸟眼风凌厉地看着小医呆,却又一下子垂下眼睑,无力地叹了口气。
跟那些十七八岁的世家小姐相比,她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二岁,可她却觉得满心疲惫,可不就是老女人了么?
江湖是属于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女们的,她这个已经做好准备嫁为人妻从此蜗居深院相夫教子的前代妖女亲手抛弃了她的江湖,于是江湖便再也容不下她了。
小医呆不知道李玄鸟在难过些什么,他还在想着李玄鸟的事,既然知道陈家二少爷身体残缺,那么这件事里面肯定还藏着更大的秘密,只是可惜李玄鸟什么都不说。
傍晚的时候,小医呆背上药箱去了陈家,陈家老太爷瘫痪在床,他每个月都会来给他推拿复诊,陈家人也对小医呆的到来习以为常。
推拿之后,小医呆自行从侧门离开,却没人看见他拐了个弯去了灵堂。
陈家家大业大,可这表小姐却不过是寄养在陈家的,再加上众人的重点都放在攻打天门山的事上,是以偌大的灵堂阴风阵阵,除了一个老仆,竟是再无一人。
小医呆用麻沸散轻松放倒老仆,轻手轻脚地开了棺。陈家表小姐的死有蹊跷,没有任何办法,比验尸来得更直白。
小医呆默念着往生咒,开始验尸。
致命伤口在脖子上,一剑割破了大动脉,伤口很深,剑锋向下。
小医呆眉梢一挑,自信张扬的神态很像四年前的李玄鸟。
小医呆没有停手,继续检查,银针分别入喉,入腹,没有中毒,血液正常,下身没有被侵犯痕迹,但——
小医呆拧眉沉思,表小姐不过十七岁,还未许配人家,怎么……
他猛地睁大眼睛,一向平稳的手有些颤抖,他哆哆嗦嗦地摸到尸体的小腹,果然……
前院传来打斗声,小医呆猛然醒悟,迅速整理好尸身的衣物,盖上棺木,像一只轻盈的灰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灵堂。
一道黑影从前院飞来,身形轻灵,小医呆很熟悉,因为这身影他记了四年。
李玄鸟看见小医呆正从灵堂出来,也是吃了一惊,身后喧闹声渐近,李玄鸟不及细想,一把拎起小医呆,几个纵越便离开了陈家大宅。
药庐里燃着温暖的烛火,小医呆帮李玄鸟裂开的伤口重新上药,一室药香安然。
窗外,阴郁了一天的天空“轰隆“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雨点掩盖住了一切行迹。
四、电始
“陈家说成亲前女子不能与丈夫见面,我单独住在西厢房,半个月没见到陈靖,那天陈家二少来找我,说是帮陈靖送信,我开心得像个无知妇人,刚拆开信纸,就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表小姐死在我的房中,陈家二少哭爹喊娘地跪在陈靖面前,陈靖看着我,像看着什么脏东西,周围一圈的人,对我指指点点,我这才发现我只穿着中衣,还被撕烂了好几处。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直到他们说要抓住我让我偿命,我才想起来要逃。所幸我的外衣就在手边,要不然,你小子那天说不定就能看见本小姐裸奔了。”
再说起这些事,李玄鸟倒是没多难过,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甚至戏谑地看了一眼小医呆,不出所料地看到小医呆脸红得要滴血。
“我去查看过了,表小姐脖子上的伤口剑锋向下,而你身量还没她高,造不成这样的伤口。“
小医呆很认真地分析着自己的验尸成果,李玄鸟看着他一板一眼的模样,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就想逗逗他:”或许我跳起来杀人的呢,你知道我轻功不错。“
”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又是急着想要她闭嘴不能被别人发现,你会用多余的招式吗?”
“况且,表小姐她怀孕了,起码三个月。”
李玄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档子事。
小医呆和她都不笨,小医呆没说的推论她也能想到——表小姐怀孕了,杀人的罪名推到她的头上,同时为了圆谎话推出了根本没有男性能力的陈家二少,为的是保护谁?
还能有谁?
李玄鸟面容扭曲,又逐渐平静,最后眉梢一扬,放声大笑。
“我李玄鸟聪明一世,却没想到竟然栽在这么个恶心的人手里!”
“想攻打我天门山?那得看老娘愿不愿意!”
李玄鸟披衣而起,眼睛里是跳跃的烛火,长眉如剑,斩断了某种束缚,眼风一扫,便是无边风流。
小医呆有些发怔,他没看错,李玄鸟又活过来了,嫁为人妇不过是她一时误入歧途,江湖还是她的江湖,只要她回来,就还是江湖上不可一世的小妖女。
陈家的腌臜事儿被人写在纸上,一夜之间洒遍了钱塘附近有名有姓的人家,所有人都知道了陈靖与表小姐有一腿,表小姐珠胎暗结陈靖为了自己的名声杀死表小姐栽赃给未婚妻,借此挑起魔教和中原武林的纷争。
那些还住在陈家的武林豪杰最是受不得欺骗,一番求证之下发现果然如此,陈家一时成了众矢之的,不过三天时间,钱塘再无陈家。
天门山重出江湖,打的是为少主正名的旗号,参与此事的世家大族纷纷认栽,眼看天门山狮子开口他们只能哑巴吃黄连。
七日后。
阴雨连绵,钱塘江边冷风阵阵,小医呆背着硕大的竹筐,冷风吹得他鼻头红红的。李玄鸟好笑地捏了捏他的鼻头:“谢谢你,我要走了。”
“你……还会回来吗?”小医呆吸了吸鼻子,眼睛有些红。
“当然会,明年春分,我再回来看你。”李玄鸟扬起下巴,骄傲又漂亮。
小医呆有些难过,却被李玄鸟拍了拍头:“乖,叫姐,以后我罩着你,谁敢欺负你我帮你灭他全家。”
小医呆想了想还是算了吧,明明是别人欺负了你我帮你灭了他全家……
墨衣猎猎,一如四年之前,衣袂翻飞,她如一只巨大的玄鸟,化作一个黑点远去。
阴云密布的天空骤然一道闪电,撕开一片天地,她在电光中重入江湖,数不尽的风流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