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月中旬开学,已经是秋,在南方小城,太阳天还是与夏无二,阳光亮堂堂地粉刷着世界的墙面。木西林走到学生寝室,核对房号,339,钥匙进去刷拉一下,推门却很吃力,锈迹斑斑的笨重铁门像一头顽固的老兽,她使劲一撞,意外地哐当洞开,一个短发女孩嚼着棒棒糖坐在床边,听见动静便转头看她,两人相视,很礼貌地笑,女孩吐吐舌头说:“这门不好,得修。”
木西林点点头,推着行李箱进来,四个灰轮子在白色瓷砖地面上风尘仆仆地转。
女孩拿出嘴里的糖,手持着,木西林看见是一颗淡红色的小圆球,湿润润的。她听见她说:“你好,我叫孔睿,孔子的孔,睿智的睿。”
木西林等不及地把沉沉的书包往桌上一摞,整个后背轰隆解放,一股沁凉的力在汗滴之间游曳。她轻松地笑:“我叫木西林。木头的木,西方的西,树林的林。”
第一堂是班主任的教导课。穿着一套黑色西装、打着灰色方格块领带的班主任,说两句话要擦四次额头,络绎不绝的汗滴从额发上、眉间处、耳垂下掉落,他不断用揉成团的纸巾去接去堵,这边嘴唇还得说,眼睛还要往堂下看,忙得不亦乐乎。
木西林觉得老师的话都像是被汗水浸湿了,黏糊糊的,听着就让人热。
她转转脑袋,周边都是和她一样的同龄人,用手托着脑袋或者不托。她思考这些人有几个在听老师讲话,还不如听听风扇转动的吱呀来得清爽。
木西林瞅见她的室友,低着头在看什么书,聚精会神的模样,配着她的俏皮短发,像一只啄木鸟在专心抓虫。
木西林把头偏回来,摆出端端正正的做派,突发兴致地要扮演一个别无二心的认真学生,而实际脑子已经飞了天,游移的念头像零零碎碎的云片,她乘着风穿来穿去:这年她要住的那个房间、室友的名字、一部小说的结尾、无聊的暑假、昨晚的梦境、坏掉了拉链的行李袋子、开学前一夜那场白昼一样的灯光秀、橱窗里的巧克力蛋糕、若干图画的题材、若干未来的热情。
黄昏木西林出去吃饭,橘色的夕阳脆弱敏感,人走在余晖里,也要变得古典起来。
木西林走过学校的林荫路,两边的梧桐安安静静,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蹑手蹑脚,以模仿的方式来讨好天然。
出校门后右转,走十分钟,就有一条小吃街。木西林走走停停,选了一家咖喱饭店,刚进去还没落座,就听见脆利的女声在喊她的名字:“木西林!木西林!”
孔睿在里面一桌,站起身向着她挥手,她望过去,桌边还有几个同学也坐着,稀稀拉拉在说话。木西林便走过去坐在孔睿旁边,和孔睿点了一样的日式鸡排咖喱饭。
店里没开空调,一架阔大的米白色直立电风扇对着他们吹,硕大的叶片嗡嗡地转,墙上贴着的几张旧海报,边角颤动,发出次次咧咧的声。
孔睿的短发也被吹起来,神采十足地翘在空气里,像漫画笔法。
“晚上你要干嘛?回去看书睡觉?”孔睿偏头问木西林。木西林正在拌饭,黄绿色的咖喱和白色米饭,均匀地搅拌,她舔了一口筷子:“应该是的,怎么,你还有活动?”孔睿咧咧嘴:“也没有,只是宿舍里没什么吃的,等会想去买点零食水果之类的。一起去?”“行啊。”
等到她们各自提着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子回到寝室,已是将近10点。打开门按电灯开关,黑的一片,再按,还是黑。两人相视茫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们先把东西暂且放下,又不死心地来回按了按开关,总闸门也拨了拨,都是无用。孔睿便让木西林在里面等着,她去楼下问问宿管。
木西林靠着窗外的微光慢慢挪到床边,坐下来,等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宿舍里的东西便显出了微微茫茫的轮廓,桌子,椅子,书本,垃圾桶,衣柜,脸盆。
靠窗的书桌上放着一个花瓶,插着几朵花,辨不了颜色,在窗光的背景衬托下,径直成黑色剪影,花瓣的线条柔软,自蕴着芬芳,像美丽女人的脸部轮廓,饱满嘴唇,水葱鼻子,秋水眼睛,光洁额头,自蕴芬芳。
脚步声由远而近,敏捷轻快的,像是一双手在钢琴上弹奏,脚步是在黑色里漂浮着弹奏。她想应该是孔睿回来,她走路的声音应当就和她的短发一样,干脆利落,飒飒朗朗,毫不拖泥带水。她想起晚饭时孔睿翘起的发丝,神气十足的。
果然是孔睿。
她郁郁闷闷地说,宿管阿姨查了下,好像是哪个寝室忘了去缴电费,要停电的,结果停错了寝,但现在系统已经关了,明天才开得了。木西林问,那怎么办,今晚不来电?孔睿也慢慢摸到了自己的床,坐着叹口气,肯定了木西林。孔睿再埋怨了句,两人便坐着沉默了会,还是孔睿又兴奋起来,拍了拍手:我有蜡烛的!就在行李箱里,我是带了一支蜡烛的!
“很久以前听过一个脑筋急转弯,问用什么东西可以把整个房间都填满,一点缝隙也不准留。”蜡烛点上之后,暗黄的光轻轻柔柔地散在墙面上,姿态带着点颓靡的慵懒,房间里的空气和她们的脸都在烛光里闪烁,孔睿的声音像是一颗颗圆润的珍珠,在柔光里滑过来滑过去:“有一个答案就是烛光,不过不是正确答案,因为一定有光照不到的地方。”
“你为何要住学校呢?怎么不回家?”木西林看孔睿的侧影,她的耳际处垂着乱乱的碎发,在黄色光里像秋天草地上的几株草叶。
“我爸给我找了个继母,我看着不顺。”孔睿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闷声闷气地问:“那你呢?”
“我是觉得家里吵,学校宿舍安静些。”话音刚落,孔睿噗嗤一声:“那你大概要落空了。”
“噢?你是说你很啰嗦?”木西林也笑。
“还好还好,怎么也比不上我们那位班主任吧,两节课不带喘气地吧唧吧唧,长句短句一串一串的,跟下雨一样,想到今后要被他啰嗦三年,我就心累。”孔睿重重叹气。
“你这个比喻倒很妙,说起话来和下雨一样。”木西林把鞋子脱掉,盘腿坐到床上:“不过班会课我看你像是在看什么书,也没在听他念叨。”
“看小说呢,《雾都孤儿》,名著,狄更斯写的。”孔睿伸出手,在空气里打了个响指:“他这样罗里吧嗦的倒也好,给我时间看小说了。”
“没想到你造诣还挺高,读名著,我只当你是在读什么风花雪月的言情小说呢。”木西林有些意外,没想到大大咧咧的孔睿还有这份文学情操。
“我妈是语文老师,她的书柜留在家里,除了我,谁也不能动的。”孔睿坐起身子,也像木西林那样盘起腿坐着:“不过我也只是偶尔才会读,平时看的都是风花雪月的言情小说哈哈,名著描写的人生太悲惨了,读得让人烦。”
“因为真实的人生就是很悲惨吧。”木西林把身子整个调转过去,与孔睿面向而坐,两人隔着一支安静燃烧的蜡烛相对而视,都感到滑稽,孔睿指着木西林呵呵笑:“我们两个怎么像是在庵里打坐的尼姑。”
“可不是吗,还配着这个蜡烛,清苦的庵里生活啊。”
孔睿对着烛火,禁不住地玩起古老的游戏:手指交叉摆弄,借着光,在墙面上投影不同的形象,或栩栩如生,或不知所谓,一团灵动的暗影,乘在灰黄的墙面上,怪模怪样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她们一边闲聊说笑,晚上就很快地过去了,就像墙上的影子和手势,一个时辰换一种姿势。月亮是没有的,天空一片漆黑。
早晨,木西林起来,对面床上孔睿还蒙着被子大睡。中间木凳上,立着昨晚蜡烛未尽的残存,堆满了累累叠叠的厚重油渣,如同“垂涎三尺”的形象。本是形销骨立的长蜡烛,被这些残渣碎末拖沓得肥肥腻腻的,看着丑。
木西林走到窗边,抬眼望了望天空,无云,万里的蓝往四面八方散射,干净得像是一阵风。是一个好天。
二
期中考之后,木西林因为分数少,被班主任叫出去办公室好几次,回来时总是一脸忧郁。她跟孔睿说班主任的丑话,说他势利眼,假仁假义,比长舌妇还要话多。孔睿也跟着点头附和:“可不是吗,他大概是长了九条舌头。”“哪抵得九条,九十九条差不多。”大笑,自此之后,她们默契地称呼他九十九。
木西林讨厌九十九隔着办公桌对着她苦口婆心的样子,好像他是什么光芒万丈的救世主,她是什么苦兮兮迷途不知路的可怜人,就巴望着他的施舍和搭救。她真是恨死。而且他的话那么多,那么多,滔滔不绝,嘴里一团唾沫颠来倒去,也不过吐出那些努力学习的烂话。她发现他的嘴也是颇神奇,可以把一句话拆分成若干支条分句慢条斯理地讲,还可以把一句话改词换序不换意思地讲,就像在空气里画枝节错杂的树状图,只是整个树状图都不过是他一句话的结构。
等到木西林终于被赦免,回到教室,已经是空无一人了。她迅速收拾一番,背上书包下楼。踏在水泥灰质楼梯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她感受到的空间里回旋和振颤,好像这一刻整栋楼都空了,只剩下了她一个,在无尽的空洞里上去又下来,如同深夜沙滩上平静的海浪,一扑一灭,在银色月光底下温柔,在等待结局,在期待开始。
楼下有女生在笑,有对话的声音。木西林转过一角,看见两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一左一右站在二楼转角处,正面对着说话,一边笑。木西林在二楼楼梯上,看见左边女生一张端正的鹅蛋脸,鼻挺额高,眉目朗朗,颇有英气,一笑露出暗银色的牙套。她看不见站在右边的女生的脸,只是一个高瘦的背影,浓黑发上别了一支深蓝色圆形发夹,微透着些光,如一小块别致的蓝翡翠。
木西林继续往下走,绕过两个女生,踏上下一层阶梯。正转身时候,无意地抬眼一瞥,一张唇红眸黑的白秀圆脸就像一闪火星迸溅过来,烫着她的眼,措手不及。她如同在夜间偶然撞上一朵昙花的盛开,暗沉世界里兀自美丽成一个新的光亮宇宙,而她在一个侥幸的窄小缝隙里猛地窥见,窥见天使的光晕。
一级一级的阶梯变成了远离她的可恨魔咒。木西林继续往下,慢慢地往下,往下是去地狱,没有她的地方变成地狱。女生止住笑,她听见她们继续在说话,是在说期中的事。
她暗听,像一个窃语言的小偷。
她的声音也是好听得要命的,像水蜜桃的香,自然是。原来原来,在她每日坐着的教室的左边或者右边的某一个教室里,就坐着她,这也让她暗暗开心。
她们之间不过只是隔了几排明黄色的课桌椅和几堵草绿色的墙壁。
这样短的距离!
木西林恋恋不舍地走到一层,两个女生依旧站在那里讲话,话音顺着弯曲的楼梯传下来,虚虚渺渺像水里的水草飘摇。
楼外已是黄昏,木西林从五楼走到一楼,如同在一个五光十色的魔术里过了一遭,现在面向着真实,她觉得不再真实,树梢上的红色夕阳像是剪纸作品,灰冷的沥青马路像是塑料道具,校门外的车鸣声像是秋蝉呜咽,世界按下一个按钮,转换了频道,仿佛她是从一个二进制的时空一头扎入一个十进制的时空里,所有的维度和指标翻天覆地。她想她完了。
随后她慢慢走上街去,街灯摇摇摆摆,射下浅黄的长的光线,在泥上颤抖。好些影子撑着雨伞沿走道溜来溜去。石道是滑的,降着雾,她觉得湿润的黑暗,包住她,朦胧一片,渗进她的心。然而她抬起头,却没有雨,也没有影子和雨伞,明明只有黄色的街灯,摇摇摆摆。她感觉自己的本体,正在往某个灰色的潮湿的无法捉摸的天地里去了。
孔睿正坐在床榻边上,弓着身子剪脚趾甲,木西林推门进来,走进一室明亮的白炽灯,像是走进一个鲜白的保鲜膜里,孔睿和孔睿的声音又都在这层膜外,她神游一般地坐到桌前,觉得自己还在黄色的街道上飘飘摇摇地走。
“不是吧,九十九训话训到现在?过分了吧。”孔睿走过来,推推木西林:“晚饭吃了没?”
木西林已经忘记有没有吃过晚饭,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头。孔睿一头雾水,俯下身子对着她细瞧,木西林的神情又并非颓丧失落,反是脸红眸亮的昂扬。
木西林也迎上孔睿的视线,望着她不知所故的困惑眼神和长短不齐的碎乱刘海,想她简直可爱得要命。木西林突然站起身,哈哈笑起来,好像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活泼的人,一把拉起孔睿的胳膊,就要往门外跑,开心地喊说:“走走,我请你去吃麻辣水煮。”孔睿惊诧,忙换了双鞋拿了外套,一起出去。木西林像是一盏刚刚通上电的灯泡,尘埃都成了空气里的诗意,要不余任何遗力地兴冲冲。
晚上孔睿用盆装满滚烫的热水,坐在床榻,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去,一边龇牙咧嘴地怪叫不停。木西林被她逗得笑起来,越笑越开心,到最后竟然笑得扑在桌上。孔睿歪着头冲她看了看,问:“你今天心情大概是顶级的好,碰上啥开心事了?来,分享分享。”
木西林把脸趴在冰冰凉凉的桌面上,11月阴冷的夜风通过窗户的夹缝裂隙吹进来,直接往她的脖颈里钻,冷飕飕的一片。她的脸因为快乐和大笑而发起热,在这阵冷气里刚好舒服。她用鼻子在桌面上轻轻左右摩挲,小声说:“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任何人,不然我一辈子都不和你讲话的。”
孔睿笑笑:“你一个高中生怎么还这么矫情气的,什么一辈子。好了好了,我谁也不说的,我发誓我发誓。”
木西林抽抽鼻子:“今天从九十九办公室出来,在楼梯上,碰到以前初中的一个同学,才发现原来也在这里读高中。嗯,怎么说呢,其实是我喜欢的人......”孔睿不禁“啊”了一声,说:“哇,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段风流韵事啊!初中同班?”“不是的,邻班,是我同学的同学。”“那你们初中在一起过?”“没有,嗯...我是偷着喜欢,谁也不晓得的。”
木西林昂起头,白色玻璃脏兮兮的,窗外漆黑。
我们的距离原来这么短。她还在想。多么不可思议。
“噢原来这样,同学是在哪一班?”孔睿已经擦好脚,躲进被窝里,探出脑袋朝着木西林。“我不知道,我们没有打过招呼,对她来说,其实我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木西林微微叹口气:“一直以来,我们统共不过说了几句话,还都是为我那位同学的事说的话,而我们之间,是很陌生的关系。”
孔睿轻“哦”了一声,拉拉被子说:“原来还挺辛酸,不过现在你们又是同学了,这次好好抓住机会,我作为你的朋友,需要时也是可以两肋插刀的。”
夜深,木西林还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晚上吃的水煮,她点了最辣,那股强劲的力量蓄在胃里,趁着夜深人静,慢慢活泛起来,像是一个步伐腾腾的羊群,在左冲右撞寻找出口。不该吃这么辣。木西林暗暗后悔,我就是傻。
已经入秋,她们前几日把厚被子刚晒过,现在睡着,一股嗡嗡的暖气,把身体团团围住。木西林一会觉得又闷又热,要把脚往外蹬,一会又觉得冷飕飕,把被子捂得紧紧的。
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我还能再见到她。木西林把腿又蹬了出去,凉气令她舒爽。
“她”的念头像一只夏天的夜蚊子,野蛮地在木西林脑边和耳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门外走廊和楼梯冷不丁会有一些瘦弱的杂音,但寂静的黑夜使其显得庞大壮硕。木西林洞张着眼睛,恐怖片的记忆如同纸片洒落在她眼前,那些幽深无人的黑色长廊,白脸血唇的披发女鬼。她幻想每一个细微动静背后所代表的盛大舞台。魑魅魍魉的面具,闪亮鲜艳的服装,空无一人的梳妆台。她因缺觉而疲惫的身体此刻却轻盈地漂浮起来,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河流里,水流发着黯银色的光路过她,她渐渐意识到她也是一束水流,发着黯银的光,以不知名的形状流动着。再过一会,身体也没有了,她变成那闪闪烁烁的银光中的某一点,在前前后后,在左左右右。
孔睿在对面窸窸窣窣地起身,带着梦呓的声音。她听见拖鞋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拖拉,听见桌脚往前移动了一寸,听见洗手间的门吱呀地打开,再咯吱地关上。
木西林坐起身,窗户是开着的,一阵晚风吹进来,吹在木西林身上,像结上一层薄雾。木西林往洗手间看,门紧闭着,缝隙透出里面暖黄色的灯光,镶嵌在黑色的门的四周,如同是黄金的光,是神话里阿拉丁在寻找的那些黄金,推开门即是天堂。又像是孔睿最爱的那件麻黄色风衣外套袖口的一圈蕾丝边,这些碎金般的光如蕾丝点缀在门边,是女孩的女孩气,娇气又优雅。
木西林愣愣地望着那圈柔光,在黑影里显得圣洁。
她应该可以的吧?
木西林心里一动,也许她会是一个两肋插刀的朋友。
为着这圈黄光,木西林决定把自己的思想都彻彻底底交付出来。它们是被她封印在魔瓶里的一团行迹百变的疑云,一团举棋不定的混沌。微弱的光如同鱼钩上的肥硕诱饵,正在这个清澈的夜里千方百计地唆使和引诱着它们出来,从安全的保护瓶里,从狭窄的出口,飞出来。
出来吧。
三
寒假时孔睿打包行李,这一年她要回乡,在外公外婆家里过春节。她把木西林送给她做生日礼物的那件明黄色厚绒毛衣仔细叠好,放进一个中大的压缩袋里,用力挤压,要把里头空气通通放掉,直至已被她压成一个紧实的黄色方格块才罢。她满意地举到眼前欣赏一番,再往箱子里放。
木西林这时进来。孔睿从行李箱边抬起头,眼睛眯成一条可爱的线:“感谢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大慈大悲!”一边殷勤地起身,笑着接过木西林手中的塑料袋。木西林的双手解放,塑料袋子的勒痛感在指头上浮起来。她往床沿一坐,双腿伸直交叉,孔睿收拾得七七八八的行李箱就在她脚尖摆放着,她屈起身子往前探探头,看了看,说:“你要的那个排骨热汤已经没有了,店家另给你换了一份银耳汤。”
“没事,凑合着吃吧,反正没几天,我就去乡下吃现成的了,鸡鸭猪鹅排着队,吃不过来,还怕少排骨汤?”孔睿已经把餐盒拿出来,塑料袋子堆在一边,白软的一团,还蒙着室外寒冬的冷雾。待她把盒盖打开,白米饭的香味与热气一拥而上,孔睿的脸蒙在里面,本来的圆脸莫名显得又圆了几分。木西林听见这张圆脸的主人说:“你发什么呆?快点吃饭吧,一会儿就要凉了啊。”
下午孔睿继续收拾,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像是典当铺老板在清算年账。木西林溜出来,她不晓得孔睿的东西怎么会这么多。她收拾自己的家当,不过就用了一个小时。
昨夜下了一些雪,路边树上倒是难得的有一点银色。树叶是掉光了,只有几根粗实的树杈不尴不尬地张摆着,在青色天空下显出笨拙的可怜。
木西林随意乱走,不知不觉又走到学生体育教学中心来。灰色墙面上本是写着“辛勤锻炼,努力学习”的砖红色横排标语,因为时日长久没有刷新,字迹已经难辨,像“勤”“锻”这样复杂的字还可根据残痕大致推敲出来,但“力”“习”这样简单的字,是彻底销声匿迹的消失了。
木西林走到一楼舞蹈室的窗口边,房里无人,只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寂静地反射着空间和阳光,深黄色的木质地板闪着点淡光,安稳地不言不语,有种天荒地久的静谧,如同一个在藤椅上昏昏欲睡的老人,只拥有午后的阳光。除去了踢踏的舞鞋和喧闹的乐声,舞蹈室是一间普通的房间。
在后半学期,木西林在这个窗口停驻了多少时间,她自己也说不清。在几乎每个星期四下午的第二节课,她偷溜出来,一个人站在这里,看里面的学生们在左右旋转,她很快定位,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面阔大的镜子里全是她的眉眼和身影,裂成千万片,变成一颗颗闪光碎钻,汇进女孩的舞步里,旋转起落,划出一条晶亮的轨道,她的心变成一辆火车,在这条轨迹上飞驰,一路有月光,有铁气和夜色,是一条专属于她的轨道,在幽深的森林里穿叶走湖。
有时候孔睿跟着她一起来。她们买上冰淇淋,坐在正对窗口的花圃水泥围栏上,圃里几朵菊花还没有枯萎,但是破败着,生命和花瓣都在苟延残喘,已经入冬了。她们就坐在咧咧寒风里吃冰,冻得龇牙咧嘴,都不认输。
“你就听我的吧,也报上班,和她一起学,这样守在外面看,你以为你演台湾偶像剧呢。”孔睿缩起脖子,嘴里咬着冰淇淋蛋筒,话听起来含含糊糊的,像几块碎冰渣。
“那样太显然了,我是个古典的爱情者。”木西林话音一落,孔睿便连声“嘘嘘嘘”,她把手中的包装纸往垃圾桶投过去,精准落位:“你就作吧,封建的老古董。”
孔睿真的是两肋插刀的朋友。女孩的班级信息、社团活动这些,都是她打探来的。木西林想这样的女生究竟是门道多多,以后路也好走,像她这样傻愣愣的,就只会坐着发呆。有一次她讲给孔睿听,说她多羡慕她这样活泛的女生,孔睿只是笑笑,说也没别的本事了,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木西林便叹气,她就没有自己的活法,总是被九十九批得惨烈。孔睿挤挤眉毛说,你的活法就是仰仗我啊。说完两人都噗嗤笑。
那之后木西林开始一个审慎的观察员角色。她现在知道女孩的教室是在三楼楼梯的左边转角第一间,她的教室是楼梯右边转角第一件,她们中间隔着两道墙壁和一片曲折的空白。
课间木西林总要在楼梯边上站一站,倚着阳台栏杆,目光在空白两边游移飘转。女孩的位置恰好临窗,窗面上贴着浅蓝色薄淡窗纸,也只贴了中间一部分,窗户下半部留着空隙。女孩坐在位置上,有时抬头有时低头,木西林便有时看见她的脖颈和肩膀,有时看见她的嘴唇和耳垂。女孩也与同学说话,言笑晏晏的,总是聊得很畅快,她便羡慕,羡慕所有可以与她对话的人。她想这些人多幸福,可以和她这样子讲话。
现在是冬天了,木西林还留在秋天。落不尽的银杏叶子,望不到头的天空,不会结束的舞步。她头一次厌恶放假。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场,她早早交卷,在楼里做一个鬼祟者,一个一个考场屏气凝息地溜过去,在窗口往里快速地用眼睛扫荡一遍,像一个地下党,偷偷摸摸,但是心里又不觉是下流龌龊的事,而是莫名有正气凛然的崇高感。她的动与静都是发自内心的,发自心的东西都难以被定罪。
后来她站在考场门前等,在七楼的阳台,是这幢教学楼最高的楼层。她倚在栏杆上,她坐在靠窗第三排。时节已经是初冬,南方的12月,风变得凛冽,阳光像是薄薄的一层糖衣,吝啬地撒在世界之上。木西林觉得高处的阳光都更显清冷,更深冬,似乎阳光也是分层的,越接近地面就越可亲。而她在这幢教学楼最高的地方,是最冷的地方。好像是在那天下午,她走进了冬天。
那天下午是吊诡的。木西林的计划是等考试结束,交卷之后她自然是混在人群里出来,她就可以也混在人群里,在同一个人群里,她们是安全距离。木西林很擅长安全和隐藏。其实木西林敢做的也只是这样,不是隔着窗口,就是隔着人群。按孔睿对她的说法,是“千年等一眼”的痴情怂。她也只能做不越轨的胆小鬼,有些界线是不可触碰的,连尝试的念头都不可以有。触碰即毁灭。
但是她出来了,做了另一个提前交卷者。木西林没料到,就一会没往窗里看,她就趁着这个空档交卷出门。木西林吓一跳,她站在正对窗口的位置,女孩一出教室门便望见她,木西林心跳得哐当哐当响,像大风在猛吹一扇破门。
女孩目光转过去,径直下楼。木西林站在原地,呆呆地杵着。待反应过来,便蹑手蹑脚地也跟着下楼去。她听见女孩的脚步声轻轻巧巧地在楼梯上跃动,如同在钢琴上奏曲。木西林探出头往下看,螺旋的楼梯视角,间或有她的一点衣角或者几簇头发闪过,像是风中隐隐约约的音符,不可捉摸,但空气变得悦耳又生动,是令人喜悦的气息。
她一路跟着她到达公交车站。站在车站后面的书店门口,假装在门口摆出的漫画摊位上流连。花花绿绿的漫画杂志铺满了木板桌面,甜笑的动漫女孩占据着封面,长长的彩色头发遮挡了半个身体。什么都是彩色的,在动漫世界里,就连大笑和沉默都是彩色的。
公交车停站,女孩上车,她看见她暗绿色的书包在车门闪跳几下,便躲进了车厢里头,看不见了。木西林在一瞬间想到要不要也上车,又不安地猜测:她刚刚看见了我,我们对视过,万一被认出来,就难堪了。
但是她也不知道难堪什么,到底是做贼心虚惹的祸。认出来又如何?她也可以乘公交的,何况那一眼只是随意的一瞥罢了,她又不是什么惹眼的美丽长相,自然人家过目即忘的,她又何须害怕什么呢?难道整个学校,就只有她们对视过吗?她不过是她一个没有面目的陌生人。
木西林低头看看手上的一本漫画杂志,不知何时她不知觉地拿在了手上,舒滑的封面质感搭配上夸张的人物造型,有一种轻浮之感。背页有一处折角,邹巴巴的,她用手按上去,细心地把它抚平,反复几次,用很长的时间慢慢按压,认真地低着头,让这一角书页占据她的所有视野。她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让她可以用一生一世隆重地去做,一点也马虎不得。
她知道她被定罪了,有些空白已出现,有些不安在躁动,她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定罪了。
而今木西林看着人去楼空的学校,那些难忘又难堪的瞬间就像被记忆的手操纵的木偶剪影,在粗粝的白布上笨拙地跳闪,她不敢再看,努力回避,可是那可恶的表演却要顽固地凑到她眼底下,好像有一股不眠不休的劲,要和她作对到底。木西林觉得气恼,怎么不想回忆的东西,偏偏要这么活灵活现地追着自己跑!
在等木西林再踏着路边残雪回到寝室,孔睿已经把包裹全部收拾好,正坐在窗边,与同班另一个女生在聊天,谈得很热闹,木西林在门口,就听见阵阵笑声。
“哎呀木西林你回来啦,你去哪里这么久的,我们一直在这里等你,说晚上一块出去吃烧烤呢,当个假前小聚了。”孔睿见她,立马走上来,揽住木西林的脑袋。木西林与孔睿身高相差无几,木西林瘦,孔睿竟然比木西林还瘦。虽然她吃得多,是被木西林笑称为“大胃王”的量。按她的说法,是她的胃不好,消化吸收这方面工作做得不好,所以营养没进入身体系统里,也就这样瘦着了。
“可以呀,一起去吃呗。”木西林把灰色羽绒大衣脱下,里面是深红底白色花纹的厚毛衣,再脱了鞋子,直接就钻进了被窝里。那另一个女生便站起身,说那等晚上我再来叫你们。
木西林脸向墙面侧躺着,不知不觉就有眼泪往上涌。孔睿站在她的床边,俯身用手轻拍一下:“怎么了?不开心吗?”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从来没有开心过,所以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显得不合时宜,但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一切都在摇摇欲坠,没有安全也没有堡垒,情感和真相都无可藏匿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谁都看得见,谁又都看不见,没有人可以躲过去,没有人可以躲过去。
木西林没有做声,她听见孔睿转身走回自己的床位,过一会又走到门边,关上了灯。木西林配合地闭上眼睛,她把脸埋在被子里,热气渐渐笼罩上来,她的鼻子和嘴唇都感受一股亲切的暖意,就像被亲吻。
没关系的,她想。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会,等到晚上,她就又是快乐的木西林了,找一家口碑好的烧烤店,在朋友面前谈笑风生,火和烟会兴兴盛盛地撑满场面,让严寒无处可击。夜空或许还是一贯的黑,但仔细找找,也能找得到一两颗微弱的星子。只要有一点的亮,夜空就美得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