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那么暗

张丹

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电话那端的声音,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与迫切。

只犹豫了一下,于墨便答应了。这半年来,她像一只困在泥地里的蚂蚁,左突右冲,使尽全力,却一直不得其果。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了。

三十五岁,对大多数女人来说,是一个各方面都趋于稳定的年龄,她却还在为一份工作奔波。虽然同学聚会上大家总习惯性地称呼她“于作家”,但她在那一份真诚的艳羡中,仍感到了心虚,是一种没有明确社会身份和稳定收入的心虚。在她身居的锦江小城,很多能写几个字的人,都是一手捧着铁饭碗,一手敲着键盘,“作家”这个头衔,成为他们获取更多世俗价值的加分项。而她不同,写作不仅是她很久以来赖以生存的方式,更是她释放心灵的唯一通道。

近年来,由于新媒体的迅速兴起,国内大小纸媒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她长期供稿的几家杂志也改版的改版,停刊的停刊,她的收入顿时缩减了不少,日子一天天拘紧起来。尤其是今年,男人的身体时好时坏,隔三差五就要进医院住上几天;女儿升入中学后,学校交的、平时用的,也是与日俱增。她明显感到了力不从心。

得有个稳定工作,她想。以她的资历,在一般企业单位做个文书什么的,自是绰绰有余,但那低得可怜的待遇令她心灰;待遇好的事业单位吧,她又没个过硬的后台,根本想都不敢想;保险之类的行业倒是容易进,可她到底是有几分清高的女子,每天挤着笑脸上门跟人推销,她终究还是拉不下这脸……就这样磨蹭着,眼见半年多了,工作的事还是没着落。

这天,一个久无联系的同学突然打来电话,说是市区二十里外的南湖镇有家私立幼儿园,园长是她亲戚,因身体欠佳,想找个可靠的人做助理,帮着打理幼儿园的事务。

没敢多耽误,第二天一早,于墨便来到了南湖幼儿园。

接待于墨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穿一条碎花连身裙,短发,圆脸,中等身材。她就是幼儿园的园长,许光兰。她的身体果然不好,说话间咳嗽不断。但她的脸上始终笑意盈盈,似乎对现世生活有着无尽的热忱和满足,因此整个人并不显得太憔悴。

因是熟人推荐,加之于墨那一堆耀眼的证书,应聘便成了一个过场。一番交谈后,园长对她喜爱不已,拉着她的手,说,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跟我提。

于墨拉开车门。刚一落座,驾驶室跨进一个男人。男人和她打着招呼,启动了车子。她听这声音,只觉得耳熟,抬眼时,不由一怔。

几个月前,她参加了一个“关爱孤寡老人”的公益活动。活动中,一对父子模样的志愿者引起了她的注意。父亲四五十岁的样子,儿子看上去十岁左右。父子俩似乎经常参加这样的活动,显得轻车熟路。每到一处,父亲便从车上拎出一袋大米,往儿子肩上一搭。儿子则两腿分立,双手扶住袋子,深吸一口气,撒腿就往老人家里奔……父子俩动作连贯,配合默契。

她认出,开车的男人,正是活动中见到的那个父亲,许君生。

这是她上班的第一天,园长安排给她的工作,是小镇东边三个村的家访。园长告诉她,这几个村是出了名的贫困村,适龄儿童不少,可入园的屈指可数。这些孩子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老人心疼儿女在外辛苦打拼来的钱,宁愿让孩子整天光着屁股满村疯跑,一日三餐跟着他们在村头麻将馆解决,也不愿意把孩子送进幼儿园。

一开始,家访进行得并不顺利。如果说家访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些爷爷奶奶显然已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他们一边淡定地接过于墨带来的饮料和玩具,一边满面愁容地向她诉说家中如何困难。每每这时,她便窘得不行,先前设计好的台词,只能生生地吞回肚里。倒是许君生。一脸见怪不怪的镇定,在一旁极力游说,给她化解尴尬。一个上午过去,她总算收到一名新生。

有了上午的经验,她的状态好了很多。她说话开门见山,不绕圈子,完全没有一般幼教者那种近乎夸张的热情,这反而成了她令人信服的特质。一些“老战士”见她性情直率,语气诚恳,态度竟有了松动,纷纷表示愿意送孩子去她的幼儿园试试。

家访的最后一户,是一个五岁女孩和奶奶的两口之家。女孩的爸爸,三年前因抢劫入狱,妈妈是外地人,没过多久也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回来过。于墨二人来到这间破旧的瓦屋时,小女孩正光着脚丫,坐在门槛上啃玉米棒。暗黑的屋子里浓烟滚滚,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从灶前那个佝偻的身子里传了出来。

小女孩大概也见多了这样的家访,看到他们也不避让,一脸小大人样地说,你们走吧。奶奶说了,上幼儿园很贵,我们没钱。听了这话,于墨一阵心酸。她缓缓地蹲下身子,抚摸着女孩乱糟糟的短发,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许君生也蹲下来。含笑对女孩说,你还不知道吧,在我们幼儿园,好孩子是不用交钱的。听说你是个特别听话的好孩子,所以呢,我们幼儿园决定免费收下你。说着,他冲于墨努努嘴,不信你可以问这个老师。

于墨有些疑惑,抬头看了看他,随即明白过来。他一定是想资助女孩,因此编出这个美丽的谎言。她心里一暖,一把抱住女孩,说,对哦对哦,你这么乖的孩子,去我们幼儿园当然不收钱啦。

返程路上,她特意坐到了副驾,观察旁边这个专心开车的男人。这是一张有阅历的脸,年轻时想必是极英俊的,人到中年了,仍有着近乎完美的脸部线条。他很魁梧,即使开着车,也可以看出是一种被经常锻炼的身形。他不怎么健谈,略显沉闷。这反倒让她觉得放松,开始试着引导话题。

他也终于忆起,那次公益活动中他们见过。他似乎很是为这个发现而高兴,话多了起来,与她一路相谈甚欢。

车子很快驶到幼儿园,园长已等候在门口。在她嗔怪的语气里,于墨知道了,这个自称“专职司机”的许君生,原来是园长的先生,南湖幼儿园的老板。

九月份,幼儿园正式开学了,于墨的工作也步入正轨。因着家访的出色成绩,园长对她更是刮目相看,认定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自此果真不拿她当外人,园里的大小事情都要问她,私底下与她姐妹相称,隔三差五邀她去家里小聚。

她第一次去园长家,是十月的一个黄昏。秋天的日头短,才五点多,天色便暗了下来。当她来到位于山顶那栋古朴小楼门前时,屋内已亮起灯火。她敲了敲虚掩的大门。却无人应声。犹豫片刻,她就着门的反光理了理头发,便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兰姐。循着食物的香味,她来到厨房门口,对那个忙碌着的身影喊道。那人听到声音,转过头,脸上浮起氤氲的笑意,说,兰姐出去买红酒了——说今天有稀客。说着,他指了指客厅,示意她先坐。她仓皇地退了出来,只觉得脸火烧似的发烫。她眼睛近视,一米外分不清男女也是常事。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许君生面前出洋相,竟使她分外的懊恼。

很快,十多道精致菜肴陆续上桌。于墨原以为会有一大桌人,兰姐却告诉她,这是专门为她准备的晚餐,就他们三人。这令她很是感动,先前的紧张和局促顿时退去了不少。

吃饭的期间,男主人电话不断,应该是一些应酬的邀约,他均三言两语便打发过去。但有一个电话,他却接了十多分钟。他以极其耐心的语气对着电话那端说,嗯,好的,家长会我一定参加……手里还有钱吗?记得要多吃水果……

于墨听兰姐提起过,他们有三个儿子。那么,现在打电话的,是不是上次参加公益活动的那个小男孩呢?她忍不住向兰姐求证,得到的答案却令她大吃一惊。原来,那男孩只是幼儿园以前的学生,家境原本不错,却因为爸妈吸毒败光了家底,成了一个父母双全的孤儿,他就主动承担起了照顾男孩的责任。

他这个人,就是好管闲事,天生操心的命。兰姐不满地说,眼里却是赞许和自豪。

于墨有些震撼。在这个社会里,不管贫穷还是富裕,男人的心思大多用在了获取和堆积财富这件事情上,悲悯之心对他们而言属于稀缺品。她写过不少赚人眼泪的动人故事,可在眼前这个男人面前,她觉得自己费尽心血虚构出来的那些故事,是这么的没有分量。

正想得出神,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是个陌生的声音,是姚远的家属吗?他突然昏迷,现在正在医院急救。

她脑袋一轰,来不及跟兰姐二人多说,便冲了出去。

姚远是她的丈夫。刚结婚时,他还是个温和、安静、懂得退让和包容的男人。而婚后的第三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患上一种脑肿瘤,手术切除后,留下了后遗症。起初,她发现他情绪波动大,喜怒无常,只道是术后的正常反应,便没怎么在意。没想到情况竟朝坏的方向发展了,他变得更加的敏感,暴躁,甚至常常出现幻听幻觉和短时失忆。更可怕的是,他学会了酗酒,整天与一些不知来龙去脉的人混在一起,夜不归宿。她曾试图劝说他,得到的总是粗暴的打断,以及更为放纵的行为。

毕竟是大脑受过重创的人,对于怎样才是打开新生命的正确方式,他一时半会哪里想得明白?又或许,他根本对自己的生命已是无知无觉,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吧。这样一想,她便释然了,对眼下的一切有了宿命的认知。她安慰自己说,只要他好好活着,不要再生出事端,便是老天最大的仁慈。

然而老天往往不那么仁慈,他的情况越来越糟。最严重的一次,他看着电视,不知是被什么画面惊到,突然两眼一翻,口吐白沫,身体直愣愣地倒了下去。当时,她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幸好邻居听到动静后,替她叫了救护车,才化险为夷。

想起那可怕的一幕,她的心又是一紧,加快了步子。

这时,随着一声长鸣,一辆白色车子在她身旁停下。上车!车里的人摇下车窗,对她命令道。这回她看得很清楚,是许君生。她四下望了望,才发现这里根本拦不到出租车,便没再犹豫,拉开了车门。

他们赶到医院时,姚远已从急救室出来。病房里满是人,闹哄哄的。其中,一个穿红色衬衣的男人正掰着指头,同病床上的他理论着什么。而他看起来也很激动,几度张开嘴巴,想说话,却被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挡了回去。

于墨一把扒开人群,冲到床前,大声问道,这些人是谁?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姚远楞了一下,很快又偏过头去,不发一言。

这小子,借钱的时候说得一好二好,一提还钱的话就装死!吓唬谁呀!那红衣男人指着病床,愤愤地说。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条子,在于墨面前抖了抖,又说,别说我做得出来,只怪你男人不守信用!告诉你,就算今天他真死了,这钱,我也要定了!说完,他踢掉鞋子,一屁股坐到病床上。

她听了,夺过那张条子,一看,顿时急得浑身乱颤:今欠到某某现金本息共计四万元整,姚远。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可不正是他的字迹?

怎么?你想赖账啊!红衣男人突然从床上弹起来,气势汹汹地抢回欠条,揣进口袋。

空气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围观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期待着事情的进展。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这样为难一个女人,有意思吗?这里是病房,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谈!她抬起头,见许君生目光炯炯,紧盯着红衣男人。

大概是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场震慑住了,红衣男人连忙趿起鞋子,怏怏地跟着他走出病房。人群也一哄而散,病房变得安静下来。

此时,床上的人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似一个刚刚看戏归家的孩童,锣鼓声停止,剧情便与他无关。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她极力控制着情绪,轻声问道。

一阵比死还寂静的沉默后,只听得“哇”的一声,他哭了出来,我、我真是没用……都说甘肃的苹果好赚钱,我就想、想弄两车试试。可我又没本,就找他们借了这笔钱…….心想,等结了账,就可以把这钱还上……哪知道,网上的苹果代理商竟是骗子……

他边哭边说,纸片一般削薄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她木木地看着他,不知道是该呵斥,还是安抚,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被他因用力隐忍而有些怪异的哭声,一点一点碾压成碎末,在她空荡荡的身体里沉坠,沉坠。

当许君生回到病房,将那张欠条递给她时,她终于没能忍住,眼泪奔涌而出。

这些年来,苦难,恐惧,孤独,像空气一样存在于她的生活,她都默然承受,从不轻易流泪。可是今晚,她的感受很是不同,是那种在他人一袭华袍的反光中,她的褴褛和困顿再也无处可藏的哀伤。她的眼泪,来自不愿轻易示人的脆弱,来自对自身命运的无能为力,也来自得到他人帮助后的感动。

第二天上班,于墨整个人恍恍惚惚,好似刚从某个年代大片里穿越回来,身体和心神处于一种分离状态。那张被揉得发皱的欠条,帮她还原了昨晚的情节:她的丈夫借了高利贷,无力偿还,被人上门逼债时诱发旧病。她的上司挺身而出,替他们还下这笔钱。

想起许君生,她的心生出些许不安,随后是一丝陌生的暖意。自从父亲过世后,这世上似乎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这样,在她危急之时不假思索地伸出援手。可是,他的慷慨解囊是出于什么?同情?在女人面前本能的英雄主义?又或者,只是一种乐善好施的习惯?她不太确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欠下了他。

她写了一张新的欠条,来到他的办公室。他却不在,只有兰姐在桌前收拾着。见到她,兰姐连忙停下手里的事,问,你老公要不要紧?好些了没?

看样子,她对昨晚的事情并不太知情。于墨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想,兰姐固然也是个善良之人,但四万元终归不是个小数字,他对她有所隐瞒,一定有他的顾虑。既是如此,还是暂时不跟她说钱的事吧。等自己筹齐这笔钱,再悄悄还给他便是。

她打定了主意,便将手里的条子折好,塞进口袋,轻描淡写地答道,没事了,老毛病,休息几天就好了。

这一天,于墨的眼睛始终在搜索,可直到下午,他的身影都没有出现。她想,也许还是该主动打电话给他,至少说声谢谢,约个还钱的日期。刚拿出手机,他的微信便蹦了出来:我到武汉办事。园里的事辛苦你了。

她是园长助理,做好幼儿园的事情是她的本分,按说也无需他特意交代。那么,他这个信息的侧重点,应该是前面一句。对,他在告诉她他的行踪。这样一想,她竟有些莫名的欢喜,当她意识到这欢喜时,不觉又慌乱起来。想了很久,回复过去的,竟是愣头愣脑的一句:你的钱我会尽快还。

他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又说,钱的事不必挂心,算作提前支付你的年终奖吧。

她一惊,心想这男人可比她想象的聪明。他看出她的窘迫,却不道破;知道她心高气傲,决计不肯平白无故接受他的帮助,便找出这个听起来极为正式的说法,好让她没有心理负担地面对这事。他是如此的体心贴意,却又不显山不露水,不给人压力。

之前因为写作的需要,她常常会接触到一些成功人士,他们在取得世俗价值里的巨大成就后,也会投身于各种公益事业。可她发现,那些人看似态度积极,实则缺乏一种真正关注他人命运的诚意和耐心,往往走完一套公式化的流程后,便不见了踪影。

但他不同,他的每一个善举都诚心诚意且落到实处,不浮夸,不张扬。他的善良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这使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掩藏的光芒,显得卓尔不群

她用手机抵住下巴,呆呆地想着,心里开始风起云涌。

许君生去武汉的第五天,幼儿园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这天早上,于墨刚上班,便看见一群人堵在园长办公室门口。她急忙跑进去,里面已是一片骚乱。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像进村的鬼子,嘴里骂骂咧咧,时不时还对着桌子椅子踢上一脚……所到之处,无不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几个年轻幼师吓得花容失色,躲在一旁不敢出声。兰姐怒目圆睁,双手按住办公桌,支撑着气得发抖的身体。

她立刻认出,为头的平头男人是隔壁蓓蕾幼儿园的老板,冉强。她早有耳闻,此人早年是个江湖浪子,靠做六合彩马庄起家后,租下镇财管所的废弃办公楼,办了一家幼儿园。这些年,他靠着市委一个亲戚的支持和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倒也将幼儿园办得像模像样。只是这人过去混社会太久,身上残留了不少江湖气息,凡事都要争个高下,因此在同行中口碑很不好。

一阵稀里哗啦的闹腾结束后,他踱到兰姐面前,怪声怪气地说,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方案。我看,我们还是心平气和地谈谈吧!

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兰姐冷冷地说。

别跟我装佯!冉强扬了扬那道粗眉,提高了音量,说,也不打听打听,我冉某人的学生是那么好抢的吗?

我们没有抢你的学生!兰姐说。我这里每一个孩子,都是堂堂正正走大门进来的。

冉强一脸纠缠到底的无赖,说,少废话!给你两个选择。一,还一个学生给我。二,不还也可以,按一个学生的三年学费标准给我付损失。

你!兰姐气得说不出话来。

岂有此理!于墨听得真切,看出这人是有意趁许君生不在来寻衅滋事的。她先退出去,悄悄打了报警电话,然后冲到他面前,正颜厉色道,做人要讲道理!哪个学生是你的?大家开门办学,公平竞争。家长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凭什么说我们抢了你的学生?

冉强愣了一愣,随即涨红了脸,怒道,你是哪根葱哪根蒜,敢来跟我叫板?

我是谁不重要。于墨说。你只要知道一点,幼儿园是属于孩子的净土,不是你耍流氓的地方!你最好快点请回……

“啪”的一声,她的话音没落,一个巴掌便朝她甩了过来。她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没支持住,一下子跌倒在地。兰姐一声惊呼,冲过来,双手抱住了她。

打人啦,打人啦!有人惊慌失措地喊。

于墨挣脱兰姐的怀抱,捂着脸慢慢走到办公桌前,一句话也没说。突然,她抓起桌上的一瓶墨水,“忽”地一声,只见一道黑色闪电掠过,墨水准确无误地泼到了冉强头上,瞬间淌了下来,在他脸上开出一朵诡异的黑色大花。

人群发出了哄笑。冉强怒不可遏,顾不上擦脸,抡起拳头朝于墨挥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听得一声大吼,住手!几个民警闯了进来。

他们被带到了派出所。

于墨的脸还在热辣辣地痛,扔墨水瓶的那只胳膊由于用力过猛,也酸酸的,但她被愤怒浸透的心却异常冷静。她迅速地梳理好自己的思绪,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冉强显然已是这里的常客,一进门便像一头炸了毛的怒兽,大声咆哮起来,妈的,抢了老子的学生还有理了,跟老子耍文讲道理,简直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给点颜色……喊着喊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恼怒地扯过一张纸,在脸上揩了一把。几个年轻民警见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鉴于这起纠纷并未构成严重后果,又是熟人熟面,民警只是对二人进行了一番口头教育,便让他们各回各家。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冉强三步并作两步,追到于墨前面,拱了拱手,说,巾帼英雄啊,佩服,佩服!咱们后会有期了。说完,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扬长而去。

兰姐早已守候在派出所门前,一见到于墨,立刻迎上来,满脸亏欠地说,对不起,真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这个人,好像和我们幼儿园积怨很深啊?这是为什么?她盯着冉强的背影,问兰姐。

还不是因为那次竞拍的事。你知道吗?我们幼儿园的前身,就是原南湖镇机关幼儿园。那几年,私立幼儿园来势太猛,把周边的生源都瓜分了,机关幼儿园根本收不到什么学生。无奈之下,镇政府便决定采取招标的形式,将机关幼儿园承包出去。当时,整个南湖镇只有两家私立幼儿园有竞标资格,就是我们和蓓蕾。冉强仗着自己有点钱,竞拍的时候,一口就把价格抬到了制高点,想把我们镇住。哪想到就在落锤前一刻,被我们以高出两万元的价钱打败了。

说到这里,兰姐歇了歇,又说,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刚刚建了一家养老院,手里根本没钱,拍下幼儿园的钱,全是借的。

那,你们为什么又要背负这么大的压力,和他死磕到底呢?

兰姐笑了笑,说,是啊,当时我也想不通。可我们家那位,偏是铁了心。说不管负债多少,我们也要拿下承包权,保住镇幼儿园的这块牌子,绝对不能让它落入一个眼里只认得钱的江湖人手里。

她们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回到幼儿园。晚饭过后,兰姐提出去南湖边走走,她同意了。

顺着幼儿园后门的小径拾级而下,穿过寂静的老街,她们来到一座拱形石桥上,一面大湖,便以阔远而宁静的姿态跳进了眼帘。这就是南湖了。

对于南湖,于墨原本以为不过是因镇名而得湖名的一个小水塘,并未对之报以太高的期望。而此时此刻,镇依着湖,湖映着镇,眼前的南湖像个养在深闺的娇羞女子,在黄昏的光影下散发出让人惊艳的情致。她伫立在湖边,仰头,闭目,静静地感受着湖水散发出来的湿润气息,顿觉白天的不快消散了不少。

这时,“嘀”了一声,手机有微信提示。她一惊,本能地捂住了口袋。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了脸。好在光线暗,兰姐并未看出她的窘态,只是不经意地笑了笑,善解人意地说,走,我们回去吧。

回到家里,于墨故意忙到很晚,先给女儿检查作业,然后做晚饭,一切收拾妥当后,她才走进房间,拿出手机。如同以前每次收到样刊,她要让期待的感觉到达了极致,才会翻到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面,慢慢体味那份喜悦。

武汉是个热闹的城市,匆忙与喧嚣是常态。难得今天有闲,便来到东湖小坐……黄昏的东湖很美,但和家乡的南湖相比,终是觉得不够灵秀……你应该到南湖边走走,你会发现它的独特。

果然是许君生。不同于他一贯有事说事的风格,这条信息更像一个即兴的随笔,闲散而感性。她想像着,独坐异乡湖畔的男子,是如何被一波涟漪,一抹月色,或者一盏灯火,拨动了心底那根纤细的弦。她又想,以他倾于保守内敛的性格而言,根本不可能将这些细微的感受说给每一个人听。

想到这,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浮起一丝复杂的柔情。

思忖片刻,她回复道:南湖的美,我已领略到。在外多保重。在他面前,她总是不怎么健谈,连信息也是如此简短,客套,甚至有几分疏离感。她就是这样奇怪的女子,越看重的东西,反而越表现出一种冷漠和漫不经心。

这天夜里,她没有熄灯,手机捏在手里,和衣靠着床头,等到半夜,终于慢慢睡去。

第二天起床,她发现头重重的。便冲了包感冒药喝下,仍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她只好给兰姐打电话,请假休息一天。

姚远又是一夜未归,给她留言说和某个“合作伙伴”在一起。他似乎有层出不穷的理由,来为他的行为做解释。事实上,她对他现在已是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并不想过多地追问他的行踪。她越来越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命运对他着实不够宽厚。就让他活在属于他的乌托邦世界里吧。

到了下午,她开始发烧,身体滚烫,瑟瑟发抖,整个人像落在雪地里的叶子,轻飘飘的。她想,不能这样硬扛下去,得去医院,不然会真的倒下。正准备起床,电话响了,竟是许君生。

你现在感觉怎样?有没有去医院?他问。见她不语,他又说,我刚从武汉回来。听说你病了,想看看你。我在你楼下。

她下楼,果然看见他的车,人却不在车上——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车旁踱着步。见她摇摇晃晃地走来,便上前几大步,一把捉住她,惊道,怎么病成这样?走,我带你去医院。

没等她应声,他便打开车门,把她塞进了车里。

医院,她把身体靠在休息室的椅子上,等待检查结果。他为她买来面包和热牛奶,她接过来,却没有任何食欲。他见了,便拿起面包,撕了一小片递到她嘴边。

他神色自若,如同对待幼儿园里某个不肯乖乖吃饭的女童。她却又红了脸,偏过头去,低声道,我自己来。说着,接过那片面包,含笑慢慢吃下。

检查结果出来了,还好,只是普通的感冒。拿了药出来,他带她来到一个农家饭庄,给她点了熬得浓浓的土鸡汤。喝完汤,出了一身汗,她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

这次生病以后,她和许君生的相处开始变得微妙。

他在外地有些小投资,事情多,本来并不常常来幼儿园,近来却来的很勤。他每次来,也不和她多说话,甚至表现出一种过分的冷淡。这让她常常以为,他们之间不过是她自己在一些巧合中衍生出来的某种臆想,与他根本不相干。而他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又会将这个结论霍然推翻。她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一束跳动的光,这让她心惊肉跳——生怕一不留神,那束光会照见到她幽微的心事,使她无处藏身。

时间就在这样的纠结中,缓缓向前推进。

天气渐渐变得寒冷,兰姐的身体越来越差,开晨会时多讲几句,也会累得脸色煞白,气喘不止。她便索性将幼儿园的事全交给了于墨,自己只管在家养病。

在幼儿园工作半年,她亲身体验到兰姐的不易。别的且不说,单是招生这个环节,就足以写成一部跌宕起伏的血泪史。兰姐曾跟她说起过,有一年在家访回来的路上,他们被几个手执棍棒的大汉拦住。幸好君生足够机智沉稳,识破这群人是受人指使故意来找茬的,便连吓带唬软硬并用,才避免了一场兵刃相斗。

对于民办幼儿园的招生,上级教育部门一直没有硬性的规定,因此,“抢到就是赚到”,成了一个不言而喻的招生法则。每到开学,各家幼儿园的各种承诺,各种取悦,各种利诱,把家长弄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一番胡乱比较后,他们往往会失去判断力,谁先到,就把孩子交给谁。

寒假来临时,于墨别出心裁,决定将下学期的家访放在春节前。她想,幼儿园的生源主要来自小镇周边的农村,而这些孩子的父母大都在外地打工,只有过年才会回来。何不趁他们返城务工之前,与他们取得沟通和联系?

她的想法是正确的。这次家访,效果出奇的好。年轻的父母在外待的时间长了,眼界变得开阔,对孩子的学前教育表现出一种与他们父辈很不同的积极和重视。几天下来,收获不小。

这个春节,她谢绝所有的聚会,宅在家里做一件事:创建了一个名为“南湖浪花”的微信公众号。每天定时推送新内容,或介绍南湖幼儿园的办学理念,师资力量,发展规划,或发布幼儿园部分活动图片和视频,或分享她原创的育儿心得和儿童诗歌。家访时新添加的那些微信好友,成为她的第一波粉丝。

“南湖浪花”立意单纯,指向明确,版式设计和内容明快清新,很快在公号林立的微信圈获得不错的关注度。南湖幼儿园也因此成了周边家长口中的热点话题。

春节刚过不久,便有父母带着孩子慕名而来。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南湖浪花”的读者,他们对于墨本人的关注和认可,使得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犹疑便做出了选择;还有一部分跃跃欲试的家长,在经过反复的考察后,也被吸引了过来。没等开学,幼儿园已是人满为患。

开学那天,来了一对特殊的母子。

年轻的单身母亲,为了生活,不得不丢下幼子外出工作。母子俩一路奔走,辗转于各个幼儿园,却始终没有得到收留——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麻烦总归大于收益。那些幼儿园的想法惊人的一致。

于墨收下了这个名叫童童的男孩。这不是一件小事,可她没有征询兰姐的意见,便做了决定。她无法拒绝这对母子,无法无视他们哀伤、疲倦、又充满渴望的眼神。她已想好,不管如何艰难,她也要好好呵护这个可怜的孩子,让他快乐起来。

新的学期开始了,南湖幼儿园盛况空前,一派生机勃勃。兰姐的身体却每况愈下,许君生不得不带着她四处寻医问药。

于墨比以往更加忙碌。而这忙碌,就像一把弥天撒下的尘土,将她内心浅浅冒出的小芽覆盖、淹没,以至于她以为它已消失。只有夜晚来临,头挨着枕头,睡眠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时候,她才在黑暗中看到,那棵小芽仍存在于心的最深处。

这天下午,许君生突然来到幼儿园,邀请于墨参加一个饭局。

自从兰姐病情加重以来,他似乎在有意避着她。而且,她也不是善于应酬的人,他的贸然相邀不免使她有些迟疑。他解释说,饭局为一个外地客户而设,那人原本与他并无交集,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联系到他,几次相约,说有业务要与他面谈,还指名要求她参加。

晚上七点,在市区豪华酒店的包厢,她见到了这个来自上海的男子,三十岁左右,微瘦,戴一副全框眼镜。说不上帅,但气质不俗。他看起来心情复杂,有些局促。

这三个人的饭局,因着各有心事,气氛一度颇为沉闷。最后,在酒精的作用下,男子终于打开话题,说起他的故事:他是家中独子,父亲在上海经营一家上市公司,家境优渥。五年前,他爱上一个外地女孩,却遭到了家人的反对。百般阻扰下,他只得斩断了这段感情。一个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故事,在他的圈子里本来也常见。而让他无法轻松的是,女孩离开他不久,便生下了一个男婴。而这个患先天性小儿麻痹症的男婴,正是他们的爱情结晶。

听到“小儿麻痹症”这几个字,于墨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时,男子已端起酒杯,走到她面前,说,谢谢你,谢谢你收留和照顾童童……你的善良真是世间少有,令我自觉形秽,也使我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我想,我应该拿出一份诚意和担当,为他们母子做点什么…….所以现在,是时候了。

然后他说出他的想法。他要离开上海,来南湖发展。而他在这里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更多像童童一样的残疾孩子能走进幼儿园,享受到平等的学前教育资源。因此,他决定以个人的名义,给南湖幼儿园捐助一笔资金,用以增设特殊儿童课室。

我亏欠孩子的太多,太多,这是我能想到的给他最好的弥补。请你们成全我。他说着,哽住了。

于墨的眼睛也潮湿了。当初,她对童童的收留和照顾,仅仅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没想到竟会延伸出这些动人的情节,得到如此诚恳的回应和丰厚的回报,完全超越了她的想象。她不由感叹,爱与慈悲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具有多么强大的感染、传递和发散的力量啊。

因着感动,也因着小小的成就感,这天她破例喝下几杯酒。散场的时候,她已双颊泛红,略有醉意。

许君生送她回家。车里播放着低徊的古老音乐,幽闭的空间散发出淡淡的香味。路上拥堵,他缓慢地开着车,等待她开口说话。也许是这样的氛围令她安心,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竟什么也没说,在沉默中睡了过去。

梦中,她看见自己坐着一艘小船在海上前行。不知为何,船底开始渗漏。这时,一根长绳从天而降,她正想去抓,突然刀光一闪,绳子被割断。她回头一看,竟是姚远。只见他手执切断的长绳,拽住她,将她绑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一个转身,他纵身跳进海里。船里的水越来越多,渐渐淹没至她的腿,她的腹部,她的头……

当她挣扎着醒来,发现车子已停住,身上搭着一件男士外套。许君生正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回味梦中的情节,她觉得胸口被什么堵住似的,闷闷的钝痛,她不敢再多看他,也没有道再见,便打开了车门,逃上楼去。

十一

她拖着疲累的身体打开家门,一眼看见茶几上堆成小山似的啤酒罐。沙发上,姚远已是满脸通红,醉眼朦胧,整个身体似抽了线的木偶,一盘散沙。

她皱了皱眉,径直走进房间。没想到沙发上的人一跃而起,也跟了进来。他们分房已久,他的举动令她有些紧张,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问,你要干什么。她的反应似乎很让他恼火,他没有回答她,直接将她掼到在床,扯下她的睡衣,俯了上来。

灯光如炬,他的脸上是一种世界末日般沉沦的亢奋,显得无比的陌生和怪异。她用力挣扎,试图推开他,然而只是徒劳,酒精使他变得力大无比。她闭上了眼,看见自己的身体像一枚内核和水分都被掏空的果子,在狂风暴雨中沉落,腐烂,消失……

完事后,他没有离开,坐在床头抽了很久的烟,突然说,我们离婚吧。

她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起过往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似乎有过短暂的安宁,更多的却是动荡、清苦和营营役役。所谓的幸福,在她心中如同高山上的兰花,幽香迷人却过于难得。她与他的婚姻,早已成为一种由责任和习惯构成的现象,内在质地不可深究。固然如此,她还是对这个现象始终持有理性和顺服的态度,并无多余的幻想,也从未想过轻易走出去。

给我一个理由。她定定地看着他,说。

此时的他已退去激烈情绪和酒意。脸上呈现出少有的凄然神色。他半响无语,似在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最终却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便默默走出房间。

第二天一早,于墨在书桌上发现一份离婚协议书。协议内容详尽,条理清楚,大致意思是,房子孩子归她,债权债务归他。从此他们再无关系,两不相欠。末尾,他已签上了他的名字。

呵,说得多么轻巧。难道他们的婚姻是一团粘附于身体上的灰色毛球,一纸协议就可以轻轻弹走?她无奈地笑笑,将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没想到,这份离婚协议,竟成了他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凭据。

下午,她接到电话,说有男子在某酒店的客房自缢。他们在死者的手机通讯录上找到她,请她去确认他的身份。

二十分钟后,在那间酒店顶层的豪华客房,她看到被平放在地上的姚远。他面色青紫,嘴巴微张,已经死去多时。房间的恒温空气中,流动着死亡的阴冷气息。酒店负责人,警察,医生,电台记者,均已纷纷赶到,各行其责,忙成一团。

她僵僵地站着,大脑一片混乱,不知所以。

这时,她注意到地毯角落有根绳子。她艰难地移动身体,弯腰捡起它。她摩挲着绳子上的凹槽,突然想起昨天的梦,止不住打了个寒颤。难道梦真的能通灵吗?他竟然选择一根在她梦中出现过的绳子,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做了一次彻底的清断。

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似乎要以一种孤绝的沉默与人世作别。作为妻子的她,也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即使有那一纸离婚协议,依然无法说明什么。

他是这样固执,这样决断,这样冷漠,如同他平日里对她的态度。连生死这样的大事,也不愿给她一个交代。

她踉跄着扑倒在地,开始放声大哭。

过去,在那些孤援无助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她也曾在心里无数次预习过死亡,但她终究还是一次一次战胜了对它的向往,打起精神投入到她身置的处境。多年刻意装出的坚强和勇敢,到了后来,竟慢慢成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而这次,她再怎么强撑,也没办法表现出一贯沉稳的好气质。 在处理姚远的后事中,她反应迟钝,做事莽撞,整个人像一个大脑不受控制的游魂。幸好许君生始终在她左右,替她完善各种事宜。

几天后,姚远终于入土为安,她也几近虚脱。

亲友轮番过来陪伴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带她出去散心,她都默默配合,再无惊天动地的悲恸。人去客散,她有了独处的空间,关于他的疑问开始冒出,像一团逐不走的乌云,在她心里盘旋。

他无法了解她,这是她婚后很快便认知到的事情。而她,在对他年长月久的照顾中,耐心耗尽,疲累不堪,也丧失了探究他内心世界的兴趣。可是,这世上又有多少夫妻真正了解对方?即便他们的婚姻是一根刺向彼此生命的刺,也应早已被岁月磨软,不再尖锐,难以忍受。何况,他曾是那样的依恋她。记得那次手术后,他昏迷不醒,对任何人的呼唤毫无反应,唯独对她,表现出一种神奇的感应,只要她走到病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他便马上做出回应,眨眨睫毛,或者扯扯嘴角。

那么,到底是什么使他突然起了离心,提出离婚,又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表明他的决心?她费了很大的力气,仍想不出答案,哪怕是一点点接近真相的线索,也难以寻觅。如同她的那个梦境,他沉默地以肉身刺破海面,再也无迹可寻。

十二

再次回到幼儿园,是在一个月后。

兰姐的身体仍旧不好,许君生又忙着筹建特殊儿童课室,于墨不在的一个月,幼儿园的工作难免有些散乱。这次回来后,她的繁忙自然更甚于从前。

然而忙归忙,她还是很快嗅出,空气中有了不同于从前的气息。她想,也许一个新寡的女人如此狂热地投入工作,多少会让人觉得奇怪吧。因此,对于那些时不时投过来的异样眼光,她倒也能安之若素。

让她引起警觉的,是家长的态度。

这天放学,她远远看见几个熟悉的家长,便笑着迎了上去。没想到,原本有说有笑的妈妈们见到她,竟只是冷淡地打了个招呼,便作鸟兽散,匆匆离开。她又试探了几次,结果如出一辙。就连一些平日自称是她“铁杆粉丝”的家长,也开始对她唯恐避之不及。

这样的情形,便是她心态平和,也无法视而不见了。

周末,她约到一个平素走得近的家长,说出了自己的困惑。那家长起初欲言又止,顾虑重重,最后经不住她的恳求,发给她一个链接。

在这个题为《代理园长出轨,丈夫愤然自缢》的帖子中,于墨被描绘成勾引上司,导致丈夫自杀的无耻女人。全篇用词尖刻,构思离奇。文末,还配了一张照片,是许君生与她走出医院的镜头。如此图文并茂的劲爆新闻,着实抓人眼球。

看完帖子,她感觉胸中似有千万只愤怒的小兽要奔突而出,气急之下却反而大笑起来,弄得那家长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幼儿园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想。发帖的人既盯上了她,日后必定还会制造出更多的事端。她转念又想,发帖人如此劳心费力,又是跟踪又是拍照,把许君生扯进来不说,还特意在家长群里散布流言,应该还有更险恶的用心,和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这一走,岂不正好中了对方的计?

她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正在这时,兰姐打来电话,邀她去家里坐坐,说有重要的事。

她有些忐忑。那个帖子已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兰姐不可能无所风闻。虽说她平时为人豁达,不拘小节,对于墨也有着发自真心的欣赏和喜爱。但她毕竟是个女人,面对这样的传闻,恐怕也难以做到无动于衷。

她又回顾与许君生的交往。不可否认,他是她生活圈子中难得一见的男人,虽没有惊世才华,却有将生活化繁为简的能力,入世很深,但也不乏出世情怀。他的性情和气质,确实对她具备强大的吸引力。但,她是如此良善自持的女子,无论怎样,她不会任由心中那株小芽疯长,蒙蔽了理智和道德。至于他对她,更表现出一种隐匿和克制的态度,是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经由感性和理性抗衡后应有的态度。

那么,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反复思索,得出结论:相比那些甜蜜欢畅、渴望长相厮守的男女,她和他彼此恋慕的,其实只是自己生命中缺损而在对方身上得到填充的那一部分。而这恋慕,属于清晨悬挂于花瓣的晶莹露珠,一旦滑落于现实的土地,便会自行消失。

这个结论使她坦然。她已想清楚,如果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无计可逃的审问,她会据实以告。至于她究竟是走是留,就交给兰姐来决定吧。

十二

于墨推开那扇虚掩的大门,看见兰姐正在沙发上翻一本相册。长久的治疗和卧床,使她有了很浓重的病容——面色泛黄,嘴唇发白,一双时常含着笑的眼睛也变得浮肿。已是初夏,天气热了起来,她却一身长袖长裤,裹得严严实实。

她快步走过去,叫了声兰姐,便一把握住那双青筋凸显的手。

一番问候寒暄后,兰姐小心地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端详片刻,然后递给她。这是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一个三四岁的女童,抿着嘴唇,神情严肃,眼睛盯着前方,双手却紧紧扶住木质摇椅中的男婴。男婴长得敦实壮硕,一双好奇的圆眼睛尤为可爱。

这是?于墨满心疑惑,问道。

兰姐笑而不答,对她说起一个故事。四十几年前的某个黄昏,一个姓许的农民劳作归来,发现门前有个抱小孩的乞丐。原来,这乞丐来自河南,因家乡闹旱灾,只好带着女儿出来乞讨。眼见天色已晚,许姓农民便将父女俩收留下来。当晚,他刚刚入睡,就被一阵啼哭声吵醒,跑过去一看,只见床上的小女孩哭得小脸青紫,几近气绝,而那乞丐已不知所踪。就这样,这个被遗弃的女孩留在了许家。

听到这,于墨看看照片,又看看眼泛泪光的兰姐,顿时明白,她就是许家当年收养的那个女孩。

后面的故事,如同一些电视剧的版本,女孩与许家独子君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妻子。

她想干什么?找我就是为了说故事给我听?还是在暗示我什么?于墨的神经开始绷紧,等待着下文。

这时,兰姐突然抓住她的肩,几乎是哀求地道,不要走,不要离开南湖,好吗?

她蒙了。兰姐洞察出她有了去意,显然是看到了那个帖子。可是,即便心胸再宽广的女人,面对丈夫的绯闻对象,不吵不闹已属难得,何以会如此真诚地请求对方留下来?这不合常理。

我和他一起生活四十几年,可以说,我对他的了解,要超过任何人。这是漫长岁月所给予我的能力。而这一年,我见到一个新的他,一个我在过去几十年里从未见过的他。尽管他一直极力掩藏,没有丝毫令人不悦的言行举止,但他是君生,是我看着长大的君生,他的心事,怎么瞒得住我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于墨的声音变得艰涩。

从小到大,只要是他喜欢的,他想要的,我都会满足他。这是我的习惯。何况,他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孩子,理应得到更好的爱。

兰姐!她失声叫道,脸色变了。

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刚结婚不久,我就被医生判了死刑。能从老天手里偷来这些年,我已心满意足,唯一的遗憾……兰姐沉吟片刻,又说,唯一的遗憾,也是我对他最大的亏欠,就是没能为他留下一男半女。

此言一出,于墨的嘴巴顿时惊成了一个圆洞。

兰姐恻然一笑,说,我的身体无法生育。三个儿子,都是他收养的。

是。我知道我的想法很荒唐,也很自私,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且我知道,你对他也不是没有感觉……那么,请你看在我是个将死之人,答应我,留下来吧!成全我,成全他,也成全你自己。

说完,她热切而哀愁地望着于墨,等待着一个表态。

于墨无法表态。因为就在刚才,她已作出了自己的决定。至此,她心里的诸多疑问已经解开,纷乱的大脑像被湍急水流冲刷过一般,出奇的清醒和澄净。

十二

接下来的日子,于墨照旧上班下班,专心打理幼儿园的事务。私底下,她开始紧锣密鼓地寻找接替她的人。十多天后,终于有了合适人选。二十多岁的女孩,毕业于幼儿师范学校,已具备一定的工作经验,对幼教事业有发自天性的热爱

一切联系稳妥后,她打电话给许君生,告诉他她的决定:她预备去云南,在一个县级市文联承办的杂志社工作。

是因为那个帖子吗?他问。

她无限感伤,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不语。他又说,你这样做,是极其不负责任的。南湖幼儿园的孩子,家长,还有——所有人,都不会答应你。

你言重了。事实上,以现在的情形,我的离开,对大家都是好事。她说。

不行,我不同意。他的语气明显焦急起来,说,你听好,关于那个帖子,我已有线索,会在最短时间给你一个交代。现在,我们必须见一面。

他很快来接她,开车到上次他们吃饭的农庄。这天,她穿一件白色棉布长裙,裙摆有民族风格的刺绣图案,裙身极为宽大,遮住她过于瘦削的身形。这白裙穿在她身上,有一番遗世独立的味道,只是把她的脸映衬得太白——不是从前那瓷器般幼滑的白,是一种身心经过剧烈损耗后的苍白。最近发生了太多,她确实有点不堪重负。

而他看来情绪不错,表现出健谈的一面。他告诉她,特殊儿童课室受到上级教育部门的肯定,在社会上也引起广泛关注和好评,南湖幼儿园有望在今年被评定为地级示范幼儿园。还有,他根据那个帖子中的照片,找到医院工作的朋友,调出当天的监控录像,发现跟踪并偷拍他们的,竟是蓓蕾幼儿园的冉强。他已诉至法庭,要求对方撤回帖子并公开道歉。

她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挽留她,召唤她:不要走。一切的不利局面即将扭转,明天值得期待,未来充满惊喜。可他忽略或者回避了一个问题,如果她不走,他,她,还有兰姐,这三个人今后将隶属何种关系?这是被藏在盒子里的问号,他试图绕道而行,不去触碰。可兰姐却亲手打开了盒子,让这个问号像弹簧一样弹了出来。

兰姐先入为主,给出她认为完美的答案。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炽烈、直接、近乎殉葬般的爱,已令于墨生出敬畏之心,无力尝试更多可能性。唯一的选择,便是离开。

她打断了他,注视着他的眼睛,清晰地说,我已找到合适人选,就这几天,会来接替我的工作。

真的不能再考虑一下吗。他眉头微蹙,问道。

这鱼味道不错,等会给兰姐带一份回去吧。她夹起一块桂鱼,淡笑道。他黯然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这顿饭的时间不算短,足足持续了三个小时。他们都清楚,从此山高水长,天清地远,他们所能持有的,只有当下这一刻。于是语言成了多余。唯有彼此的眼神,笑容,气息,在此刻显现出真实的永恒。

十三

于墨去云南的那天,警方打来电话。在处理一桩民间借贷引发的血案时,警方顺藤摸瓜,引出相关人物。犯罪嫌疑人列出的贷款清单中,姚远的名字赫然在目。

挂了电话,于墨突然灵光一闪,跑进姚远的房间。在那张琥珀色的单人床垫下,她找到一个黑色的记事本。这个记事本她并不陌生,他以前总是随身带着它。

她屏住呼吸,轻轻地打开了它,好似私自闯入一个幽深僻远的秘密花园,她紧张极了。然而里面除了几首英文歌词,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招聘信息,并无特别之处。就在她合起本子的那一刹,一张纸片滑了出来,上面只有短短的几行——

永别了!小墨。

我欠下巨债,无力苟活于世。

请原谅我的软弱和无能。

今生欠你的,只能等待来生偿还了!

……

她是晚上九点的火车,君生赶过来送她。他不再试图挽留她,只故作轻松地说了一些皮毛之外的话。那些话,如同浮在幽深水上的气球,根本载不动心中的许多愁,许多眷恋,许多无奈。最后他沉默下来。

上车时,他突然拉住她,轻轻地拥抱了她。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可他们都疑心这不是第一次——在梦里,在幻想里,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每次,她的感觉都是那么的甜美、踏实。唯有这一次,他真实的体温反倒让她生出撕扯般的疼痛。

良久,他松开她,在她耳边说了句,对不起。她对着他凄迷一笑,转过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就在车门合上的那一刹那,她的心里突然变得无比的洞明和轻省。若无相欠,怎会相见?也许人与人的遇见,本来就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相欠。有些,可以偿还。而有些,却永远无法偿还。比如她与姚远,兰姐与君生。又比如,她与他。

一声长鸣,火车缓缓启动,以义无反顾的姿势划破夜晚。窗外,有烟花升腾而起,在黑色天幕开成一串串绚烂花朵,随着火车有节奏的颤动,很快被抛在身后,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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