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始
莫兰在集市上闲逛,遛达到一个摊位前,地上随意摆放着一些根雕作品。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副上,瞳孔放大,散发出炙热的光。
她懂那副作品。女人用力想挣脱束缚,被男人的身体紧紧缠绕住,两个人的表情,皆痛苦而惶恐。如果非要给这副作品起个名字,她会管它叫羁绊。莫兰眼睛润湿,痴痴地看着“羁绊”。
最简单无用的树根,在匠人的手中,有了生命与感情。赋与根雕生命的人,却是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人。
她用探寻的目光打量他:花甲之年,身形消瘦,暗灰色的衣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手上青筋暴突,眼睛却有神,不似他这个年龄一般老人的混浊。
莫兰在摊位前流连,久久没有离去。
夕阳西下,集市散场。老人起身,把根雕作品一件一件地收到他摊位后面简陋的小门店里。莫兰见了,很有眼力见地上前帮忙 。老人一愣,抬起头细细地瞅了她一眼,又是一怔,却没有吱声。
屋子四周是深灰色的水泥墙,除了根雕,还是根雕,没有他物。
两个人默默地拾掇好,老人锁上门,转身离开。
莫兰紧随其后。
走了半天,老人回身:“姑娘,别跟了。太晚了,你家人会担心你,赶紧回家吧。”
“大伯,我喜欢根雕,你收我做徒弟吧。”
老人苦笑了下,摇了摇头,丢下莫兰,径直离开。
莫兰跟在后面, 亦步亦趋。
老人走到一个人迹稀少的村落,简陋的三间民房,进去,开灯。昏黄的光顿时照亮了小屋。
饶是莫兰脸皮再厚,没经过主人允许,自觉地被一道门,隔在门外的世界。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夜晚的寒气直逼莫兰的心,她却顾不上。只盼老人能大发慈悲,让她进屋去暖一暖冰冷的身。
风起,雨落。莫兰在冷风冷雨中瑟瑟发抖。
屋内的老人如坐针毡,看到莫兰在雨中,任风雨肆虐地欺凌她。终是不忍。他拿了一把破雨伞,冲到雨中, 撑在莫兰头顶上 :“姑娘……”
莫兰体力不支,眼前一黑,几欲倒下。老人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莫兰。
莫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旧的床上。老人正注视着她。看见她醒了,别开目光。
他干咳了一声:“你别误会。衣服是我找邻居王婶给你换的,衣服是我老伴的。”提到老伴,老人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莫兰看到自己身上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样式虽陈旧,比起昨晚那身湿透了的衣服,已经好上百倍。
“快吃吧。”老人端上一碗荷包蛋,上面飘着白色的活络,散发着甜兮兮的味道。
莫兰咽了咽唾沫,挣扎起身:“大伯,谢谢你收留我一晚,我该走了。”眼中满是恋恋不舍。
“你……”老人表情突然变得别扭,“不嫌弃,就留下吧。”
“师父。”莫兰的笑照亮了整个屋子,终于有地方栖身了。
老人叫张贵礼。自从莫兰来了以后,他家彻底变了样。屋子一尘不染,张贵礼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整个人看上去年轻好几岁。
屋子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女人,又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村子、集市到处飘着流言蜚语。人们带着神秘的表情,说张贵礼枯木逢春,找了个大姑娘做老婆,老牛吃嫩草。
张贵礼受流言所困,渐渐不喜出门,除了去搜罗树根,整天在家里根雕作品。每次看到莫兰,总是欲言又止。
莫兰毫不在乎,一心扑在根雕上,跟张贵礼学习如何选取材料,加工材料,雕刻作品。莫兰聪慧,学得快,又触类旁通,对泥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村子东边的河床上有特殊的黑色淤泥。莫兰把淤泥采回家,捣鼓几天,竟也鼓动出像模像样的泥塑,栩栩如生,保留着生命最初的原始模样。
他们对流言置若罔闻。可是,这世上的事,并不会因为人们不在乎,就自行消失。
家里突然闯进一帮人 ,为首的是一个腰圆膀大、凶神恶煞的男人。莫兰一看见她,就像老鼠见了猫,直觉想躲开他。
男人不给她机会,上来一把逮住她:“莫兰,我小看你了。你跑了几百里,跑这来了。没看出来,你真不挑食,老的小的都行。我不信这个老的比我厉害。你是我媳妇,快跟我回去。”
莫兰眼神惊恐,拼命挣扎。
张贵礼神色淡定,上去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手渐渐捏紧。男人吃痛,放开莫兰,不停地抖着手,想甩开疼痛。
男人见动硬的不是他对手,狰狞一笑:“老色鬼,这女的是我花钱买的。你要,五万让给你。”
“不是。”
“好。”莫兰与张贵礼同时开口。
莫兰对着张贵礼摇了摇头,用眼神暗示他真相并不如男人所说。张贵礼用笃定的目光安抚她。
张贵礼回到屋内,从一口旧箱子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打开,正好是五万。
“拿着钱赶紧滚蛋,以后别让我看见你。再来骚扰莫兰,对你不客气。”
男人见钱眉开眼笑:“不会了,媳妇给你了。”拿着钱扬长而去。
“师父,你不该给他那么多钱。我,我是小偷,偷东西时被他抓住,他威胁我,要我给他当媳妇,我趁他不注意逃出来的。”
“莫兰,这钱,是我老伴遇到车祸,撞她的人赔的钱。看到这钱,我心里难受。这钱能换来他不再纠缠你,值了。”
“师父。”
当天晚上,莫兰做了几个菜,又买来一瓶酒,感谢师父。
张贵礼不胜酒力,只喝了一杯酒,头晕晕乎乎,眼前变得影影绰绰。
他一把抓住莫兰的手:“莫兰,你眉眼和我老伴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看到你,我就像看到她。我知道,这回你要走了,我心里难受,不,替你高兴。”
“师父,你喝多了。”
“莫兰……”
“师父,不要这样……”
张贵礼一觉醒来,看到莫兰脸上带着泪痕,蜷缩在一旁。
“莫兰,我不是人。”张贵礼懊悔不已,抽着自己耳光,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
“师父,不怪你。”莫兰淡淡地说。
莫兰终于嫁给了张贵礼。人们对这段年龄差距悬殊的婚姻嗤之以鼻。
莫兰的泥塑技艺日渐长进。
村子里的人突然发现,很长时间没看到张贵礼。而莫兰,正在雕塑一副叫做“挣脱”的作品。那副作品一人高,张开双臂,睁大眼睛,半启嘴唇,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拥抱着什么。
这次,莫兰用的不是河道里的淤泥,而是自制的水泥。
你雕一个我,我塑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