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梨花,我从高高的楼上跃下,跨过栏杆,越过大树,落到地上。
如同风中惊落的蝴蝶。
我说,程皓南,你死定了。
我就这样落到你面前,落到你马下,看着你惊异的脸,你身后的万千将士睁大着眼睛,张大着嘴巴,呵呵,他们晚上一定睡不着觉,呵呵,因为怕有女鬼坐在他身边。
程皓南第一次看见梨花,用他的话说:“就是于万千花丛中看到一张傲娇的脸。”
傲娇,果然很傲娇。她撑着油纸伞从大街上走过,长袖飘飘,脸青得吓人,一副不可容人侵犯的样子。
那时年少,谁不喜欢白衣飘飘的女子?谁不喜欢温暖和煦的少年?
程皓南总爱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暖暖的笑容总是容易住进人心里。
她就在那个阳光溢满的午后,撑着油纸伞走到他面前,在青青的石榴树下,在浓密的树荫下,她仰着那张傲娇的脸,睁着丹凤眼,用着不可一世轻佻的语气问:“程皓南,你喜欢我吗?”那般高傲,真是...太傲娇了。
他伸手挡住吹他眼睛的风,眯着眼犹豫了一下,看着少女眼中似要马上汹涌而出的泪水,心软了软,嘴巴不由得说了个:“好。”
真想狠狠的抽自己个大耳瓜子。
那时年少,单纯善良的少年总容易受伤。
少女很傲娇,少年总是陪在她身边。一起看马戏,一起看烟火,一起从桥东走到桥西,黄昏时送她回家,牵她的手少年总是会脸红,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从眼睛一直红到额头,他摸了摸自己热热的脸,偷偷看着她,她垂着头,一言不发,她的耳朵也红了。
就这样红着脸一起出门,红着脸一起回家,只是牵手而已,可总是会脸红。
那时夕照浸染,时光满街。
却也抵不住时光荏苒,十五华年。
梨花三十岁了。梨花躺在地上,目光空洞望着天,血泊泊的流出来,流了一地。
怎么会这样呢?程皓南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温融笑意渐渐冷成霜雪,坦荡率真渐成路人。
大概是受不了她的傲娇吧。孤冷的梨花不耐热闹的凡尘,她居住在自己的人间,那里,清冷无比。只有一间破旧茅房,那是她的家。家徒四壁,只有她一人。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
她有一个远亲叔伯,隔壁镇上,梨花有时去他家干点杂活,或是帮镇上人买酒,寄东西。赚点小钱,刚好够养活她自己。
梨花总是穿一袭白裙子,除了粗布衣裙,梨花只有这一身白裙子,她很爱干净,裙子总是雪白。她的伞只有一把,极白,白如雪。她只有一把伞。
她就这样孤清的活着。
程浩南第一次去她家时,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梨花收起雪白的裙子,躬下腰来,生柴火烧温水给他洗手。梨花说:“别看我家徒四壁,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真是个傻姑娘。程浩南心里想。程浩南是程氏侯府的公子,未来的世子。二品世袭,镇守武职。人人都知道他将来前途无量。可是这个傻姑娘,从来不要他一分钱。
梨花有时候劈柴,晒衣,种瓜摘瓜,收腌好的菜干。太阳一晒,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树上的红果子。程浩南就温和地笑,眯着眼,忍不住地笑。梨花就追着打他。
梨花问:“笑什么?”
程浩南沉默笑着不说话,走到院子中央帮她劈柴。眯成天上月牙儿的眼,像是藏着整春的暖意。
就这样过了三四个月。
程浩南禀告了父亲,父亲大人开明,起初不执一语,沉默良久,道,她若是吾儿口中的好姑娘,不求门当户对,家门富贵。只求心意相知,彼此相敬,能守就好。
程浩南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去求父亲,是做好共度一生的准备的。
梨花说:不能去。跟我玩。
梨花说:我和你一起去。不要去。
梨花说:不能去,不要去。
梨花不能忍受任何热闹的地方,撑着白纸伞,好像一朵高傲的白莲花。
程皓南却忘了。
梨花从不说: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程皓南忘了呢。
年轻的少年少女都是高傲有自尊的,有时吵个架,闹个别扭,也是常事。
他们什么时候越走越远了?
像风中飘开的百梨花,渐渐地荡走了。
少女总是很傲娇,说错一句话,她就嘟着嘴,不高兴半天。用错一个字,她的眼睛眨了眨,眉宇间就多了几分忧愁。
不准他和别的女孩子玩。
不准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
好像他一旦走开,他便,找不到她了。
现在梨花躺在地上,眼神空洞望天。
目光飘到之处,很远很远了。
梨花三十岁,入了妓院。
他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呢?程皓南想。
那一天,晚霞满天,红光浸染。
好似他们每次牵手走过的地方。
程浩南说,我们分手吧!转身,走开,远离那少女追随的目光。
那目光是清凉清凉的,好似夏季里开出的梨花。
少女紧握着手。
然后他们再不见了。
梨花总是很傲娇很傲娇的。
梨花总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然后他们开始冷战。
梨花总是偏过头,冷着脸,一言不发。
他沉默一阵,收拾好东西,沉默走了。
他有时想,你怎么那么傲娇呢?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只要你开口说一句,我一定留下来。
可惜梨花没说一句话。
梨花家是很穷很穷的,穷得一清二白。
家贫如洗。
梨花对人对物都很好,只是太敏感,很高傲。在乎别人怎么看。不怎么能让人靠近。
好似一朵白梨花。
然后程皓南沉默不语。程皓南找不到傲娇的原因。
程皓南只好走了。
梨花从风中坠下来。
坠落的时候看着他笑。
一瞬间,好像过了一千年。
程皓南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个上午。
那个上午,绿枝满窗,微风轻拂。鸟儿鸣叫,堂中阴凉。
梨花笑着说:“你看椅子上有灰,帮我擦擦。不然沾染了我的白裙子。”
程皓南笑着替她擦。
梨花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说:“程皓南,我渴了。”
“皓南,我饿了。”
“我想吃糖。”
“我想睡觉。”你看着我好不好。
程皓南想:那时无忧无虑,怎么就突然变了呢?
二十五岁,他们分手。
二十八岁,梨花失去了她唯一的房子,那个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地方。
三十岁,梨花入了妓院。
他知道后,不是没给过银子,地契,房契。
可是梨花统统不要。
现在他西征了,梨花就落下来了。
梨花说:“程皓南,我要你一生一世记得我。”
那么坚决地跳下。
好像一场坚决的送别。
程皓南坐在马上,回头看天边的日光,日光冷冷清清,照耀着他,白白的,好似一团梨花。
日头耽误不得,刻不容缓。
他的随从简单地收拾着尸体。
他看着她闭眼入土,被薄薄的下葬。
不知怎么的,心中闷闷的。
好似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后史书记载,大啟三十三年,程将之子程皓南率军西征,兵粮寸断,与敌军苦战十三日,双方皆全军覆没,只有程皓南一人生还。
程皓南倚者木桩,昏沉沉,扶着宝剑站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
古战场上昏鸦一片,血红的夕阳大如车轮。映照大地。
四周寂寥。
他偏头一看,倚着的半截枯木桩,剩了一根残枝。
那残枝上,有一朵梨花。
很多年很多年后,当他渐渐被时间和世人忘记。
他牵着马,走在集市上。
集市里熙熙攘攘,他沉默的走在人群中,很平庸很平庸。
集市里有渡头,船只来往,在水上晃荡,船上船下的人笑着交谈,做着生意。
很是热闹。
天是大团大团的火烧云,不小心,那大团的红就掉下来,铺满了整个集市,染红了整条街道。
他牵着马,戴着斗笠,在集市上走着。沉默着,一言不发。
街上迎面走过来一对小情侣。夕阳照在他们脸上,满是喜气。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左手拿着糖糕,右手拿着糖葫芦,嘴角站着糖,神情里满是欢喜。旁边的男子小心翼翼地走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喂。”女子说“我要吃粽子。”
“好。”男子不慌不忙的跑过去买。
刚买完跑回来,女孩又说“我要吃红枣糕。”
“好。”男孩又跑过去买。
买了回来,女子又哼一声说,我要吃宝庆铺子里的汤圆,煎饼,梅花糕,凉豆腐,八宝月饼.....哦,对了,还有蜜饯丸子。
男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老实的点点头,转身又走了。
“喂。不要和别的女孩子说话。”女子又喊了一句。
男子回头,无奈的走到她身边,无奈的说一句:“你怎么这么傲娇呢?”
女子扑进他怀里,笑声如银铃。
女子笑着说:“不行啊!你就是要让着我。”
男孩安慰地拍着她的肩。
女子笑着,对着男子说了一句话。
程皓南听了,良久,默默地泪流满面。
那女子说,你可知道。
普天之下,我只对你一人傲娇。
只是,.......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