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无题》四首的第二首写得甜蜜、美丽,又有几分哀伤。虽然还像第一首那样一往情深,但它的涵义藏得更深,变得不那么容易读懂了: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齧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读音标注:金蟾齧(niè)锁烧香入;贾氏窥帘韩掾(yuàn)少(shào);宓(fú)妃留枕魏王才。
一开篇是温柔的春天味道:东风是春天的风,细雨是春天的雨,“芙蓉塘”是生长着荷花的池塘,在芙蓉塘外就连雷声都是轻柔的。“轻雷”一语双关,既可以指天上的雷声,也可以形容远处的车声。
你也许想不到,在古人的分类系统里,车和雷属于一类。这个思路在《周易》里边表现得很明显,《周易》的震卦既可以象征雷声,也可以象征车声。总而言之,凡是轰轰隆隆动静很大的东西,都在震卦的分类里边。
今天的轿车注重静音和减震,新兴的电动车更是无声无息的。但古代的车子既没有减震弹簧,又没有橡胶轮胎,更没有滚珠轴承,所以开动起来阵仗很大,就像打雷一样。
时代的进步和技术的革新会让算命先生非常为难:在今天给人算卦的时候,震卦到底还能不能表示车声呢?
李商隐当然不必考虑这个问题,在他的时代里,车声一定可以比作雷声,所以“轻雷”不会意味着车子轻盈,而只会意味着有车子从较远的地方经过。当你把自己代入这个场景,就会不由自主地猜想:
为什么画面里要有这辆车子?为什么这辆车子的经过会引起诗人的注意?车子里边到底坐着什么人,和诗人一定有着什么关系吧?车子为什么不停下来,为什么要若无其事地经过呢?这种若无其事的刻意,背后一定真有什么事情吧?
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呢?诗人不讲,镜头忽然转入近景:“金蟾齧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这是很典型的古代生活画面,现代人不容易看懂。
古代的高门大户流行熏香,没有熏香的房间一定缺乏雅趣。熏香需要香炉和香料,香炉有很多种形制,其中一种做成蟾蜍的样子,蟾蜍的嘴里会有一个小小的机关控制炉门的开合。所以“金蟾齧锁”指的就是熏炉上的蟾蜍造型嘴里咬着锁扣,“烧香入”是说香料燃起的香气在房间里飘荡。
“玉虎”是井口上的辘轳,“玉虎牵丝”指的是摇动辘轳、提起绳索把水桶从井底提上来。
但是,点燃熏炉也好,从井里汲水也好,这都是仆婢的分内事,不是主人家会亲手做的。诗句描写这些内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前边讲过,李商隐写诗很喜欢利用谐音,所以“烧香”的“香”和“牵丝”的“丝”恰好组成了“香丝”(相思)。
这就是私人话语里的密码,需要我们这些外人耗费许多耐心,才可以体会得到。而熏香的感觉就像思念的慢慢浸润,汲井的感觉又像心里的七上八下。
接下来的两句,“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分别用到两则典故。
韩掾是晋朝人,名叫韩寿,在高官贾充手下做事,“掾”的意思是僚属、副官。贾充每次搞聚会,女儿都会悄悄透过窗子向里张望,对韩寿一见倾心。她的婢女暗中传递音信,两个人就开始了热烈的约会。每次总是到了晚上,韩寿凭着矫健的身手,越过贾充府邸的高墙,从来都没有被人发觉。
直到有一天,贾充闻到韩寿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气,马上认出这是外国的贡品,晋武帝只把这种香料赐给了自己和陈骞两个人,别人家不可能有。
那么,韩寿用的香料可能来自何处呢?这件事细思极恐,贾充于是怀疑女儿和韩寿私通,秘密审讯了女儿的婢女,然后将错就错,索性把女儿嫁给了韩寿。
“偷香”这个词就是从这段故事来的。故事里的人物你也许不太熟悉,他们身上其实关联着重大的历史事件。三国末年,司马氏准备篡夺曹魏的政权,所以有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个成语。
帮助司马昭篡位的第一功臣就是贾充。正是贾充在斗争白热化的时刻果断地和曹魏末代皇帝曹髦作战,指使手下杀掉了曹髦。
和韩寿幽会的是贾充的小女儿名叫贾午,她有一个同母的姐姐,就是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晋惠帝大家都很熟悉,“何不食肉糜”这句名言就是他讲出来的。守着这样一位痴呆皇帝,贾南风开始专断朝政,引发了八王之乱,八王之乱又引发了五胡乱华。
贾午后来成为姐姐既忠实又愚蠢的政治帮佣,在八王之乱中被乱棍打死。韩寿还有韩寿和贾午所生的儿子也在同一天被杀,美丽的爱情故事就这样有了一个“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凄凉结局。
我们再看第二则典故:“宓妃留枕魏王才”。东汉末年,曹操攻破邺城,儿子曹丕抢走了袁绍的儿媳甄氏,倍加宠爱。等曹丕篡汉称帝之后,甄氏因为失宠而有怨言,被曹丕赐死。
曹丕的弟弟曹植在甄氏死后的第二年写过一篇非常华丽的文章,说自己在洛水见到了人称宓妃的洛水女神,互相倾诉爱慕,却因为人神殊途,不得不含恨分别。这篇文章,就是曹植最著名的那篇《洛神赋》,传说这位洛神其实就是甄氏。
当时曹植从外地进京,曹丕把甄氏生前用过的玉镂金带枕送给了他。曹植一直暗恋着甄氏,这时候睹物思人,不觉流下泪水。归途中,曹植在洛水边休息,心里仍然想着甄氏,忽然看到甄氏向自己走来,于是发生了一场美丽而伤感的幽会。
后来曹植借洛神来比甄氏,写下了那篇名文,原名叫作《感甄赋》。等到曹丕死后,甄氏为曹丕生的儿子曹睿继位,这就是魏明帝。出于避讳上的考虑,《感甄赋》才改名为《洛神赋》。
当你熟悉了这两则典故之后,回头再看“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就会很容易读懂这两句诗是在描写郎才女貌之下的情意相投。
那么,俊美的韩寿和多才的曹植是不是李商隐的自比呢?多情的贾午和美艳的甄氏又是在指代着谁呢?诗人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线索。
但这两则典故除了表示郎才女貌之下的情意相投,还存在着一种暗示:贾午和韩寿之间隔着高高的院墙,甄氏和曹植之间隔着严酷的伦理。
这些障碍到底能不能越得过去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诗歌的结尾两句分明是这样说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样的结尾,前一句呼应了开头“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的春天意象,后一句也呼应了“金蟾齧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里边暗含的谐音“相思”。它意味着,虽然春天到了,花儿可以盛开,人的春心却不可以像花儿一样萌动。
这里的修辞看上去很新奇,为什么“相思”可以用“寸”来度量呢?这还真不是没来由的,因为相思是在心里发生的情感,而形容人心素来就有“方寸之心”的说法,形容心在人身上只占据很小一点空间。
“方寸之心”也可以简称为“寸心”或者“方寸”。如果一个人惊慌失措,就是“乱了方寸”,这样的表达在今天还有。
心既然可以是“方寸”,那么心中萌发的相思自然也可以用“寸”来度量了。这虽然是不讲理的道理,但修辞的趣味正是这样产生的。
注定没有结果的相思,会像一根干枯的稻草,一寸寸在心里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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