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红包

外婆年事已高,经过一些老年病的折腾,腿脚没有以前灵便,讲话也不太利索了。

是,她的反应没有以前快了。

发生在前几年的食物中毒事件,全家都还觉得心有余悸。据我妈和三姨回忆,那一天也实在碰巧(外婆后来称之为观音菩萨显灵)。三姨闲着无事给外婆打个问候问候,说了两句感觉不对劲,奇怪,外婆的声音怎么混混沌沌的,她从来不这样呀!三姨感觉出事,赶紧告诉我妈。我妈觉得不对劲,赶紧向单位请假奔回家看看。到家后发现灶台上摆着一大堆毒草,锅里还煮着些,他们俩早已有些神志不清。我妈慌慌张张地喊来舅舅,立马送医。幸亏抢救及时,他们俩在医院挂了两个月盐水就抖擞地出来了。

但似乎自那之后,两老不再如先前利索。

在幼时的记忆里,外公外婆特别喜爱跳棋。在底楼放两把竹椅,拿张方凳做桌,相对而坐,再摆上一副旧旧的跳棋,夕阳裹着过堂风一阵一阵拂面而来,锅里炖着肉汤、番薯或者其他什么而嗤嗤作响,他们俩托着腮,琢磨棋步。

他们俩似乎过得特别悠哉,常常在后院里培些土种点菜,养几只鹦鹉和小乌龟。尤其是外婆,她是个特别乐观的人。

“老头!”

“老太婆?”

“等你老得走不动路,我就把你放在轮椅里,推啊推,哈哈。”

外公“噗嗤”一笑。

但实际上,外婆更容易身体不好,几年前的一场大病,吓得外公瘦了十斤。

我总以为好老人一般都信佛,大概也受外婆的影响。

大概从她五十多岁起,外婆就成了虔诚的信佛者。外婆家底楼的外堂,常年供着佛龛和观音菩萨像,两边是烛台。去佛堂念经唱佛歌,回家高兴了也哼几句,特别好听。她哼歌的声音里所透出的温暖柔和,还有那股天然自带的慈祥感觉,大概是信佛的虔诚所赠与的。也可能是她年轻时教幼儿园的缘故。总之,全然没有佛堂里其他人唱经时的那些会让小孩有些害怕的威严。

在童年模糊的记忆里,外婆唱过歌谣。那时的夏天,每到下午三四点,夕阳披着晚霞铺向大地,金光灿灿,又暖又轻又柔。外婆从里屋搬出一把宽宽的竹椅,再搬出一把细脚小椅子,和幼小的我相对而坐。她穿着宽大的棉布衣衫,摇着蒲扇,哼几首小曲儿,在哗啦啦的晚风里和我一起等外出办事的外公回家。她的歌声绵软而明亮,和天边紫红色的晚霞一起,和着不经意拂过的暖风,柔柔地飘着。

那种惬意,怎么说呢,现在想起来都让人不自觉笑出声。

那时候外公外婆每天早上五点钟都要出门晨跑。我怎么也起不来,外婆说,往脸上抹一把,就醒啦。我大概是硬着头皮跟他们跑了一两回便毅然放弃,再也不肯起床。

再后来,他们跑不动步了,外婆就买把花扇子,几个绣花球,和老年大学的朋友们一起在清晨跳扇子舞。外公也一起去,在她不远处练太极剑。

那个时候,“广场舞”三个字还没兴盛起来,舞者们都优雅曼妙,绝不像今日般气焰嚣张,而清晨运动的老人是小镇上的清新一景。外婆要是跳的高兴,回家还能继续抛一抛球,一手接住,那个得意劲。

外婆养育了五个子女,除了老四是男娃,其他都是女娃。等该娶的娶该嫁的嫁了之后,拜年饭就定在大年初二,这个传统意义上“回娘家”的日子。若没有另外的安排基本不会变。

可能因为女娃多,外婆对女儿们的要求和男孩一样:善良果敢,自立坚强,成为同龄人中的优秀者。即便迈入婚姻后也绝不准许沦为婚姻的附庸,而是必须有自己赖以为生的事业,同时也要维护家庭的美满。可能也是因为外婆外公的这些教育政策,家里的女孩们各个开朗、大方,比男孩子们更为成熟、有主见。

二三十年后,五个娃长大又带来五个娃,同样四个女孩一个男孩,就是我、表姐、两个表妹和一个表弟,这真是件巧合之事。从小到大,每年大年初二,我们都要聚到外婆家里,吃了中饭吃晚饭,整整玩上一天。

一般吃了午饭之后,大人们就围在客厅里讲话,小孩则“咚咚咚”跑到四楼去看电视。嗯,外婆家有五层楼呢,全是他们的。因为房间多,家里随时可以住下他们携家带口的孩子们。

我在家里不被允许看电视,对好看的电视剧的发掘也比较迟钝,所以,那些好看的电视剧几乎都是过年期间在外婆家“收获”的。遥控器一般掌握在表姐手里,她找不着好片随意翻台的时候一般会说:“我亲爱的小弟弟小妹妹们(你们试着想象一个沙哑的女生用电视上学来的播音腔讲这句开场白,哈哈哈),你们想看什么呢?让我翻翻……”

我比较迟钝,往往给不出什么建议来,三妹比我小两岁,平时也被家里管得比较紧,也是有电视看就满足,表弟比三妹还要小三岁,一般会喊“我要看动!画!片!!!”最小的表妹牙还没换完,比较羞涩,安静地坐在我边上,也不发表意见。

往往表弟话音刚落,表姐就会翻到一个精彩的神话故事剧,惊喜地“哇”一声,放佛捡到宝般大声宣布:“我们看这个!!!”结果可想而知,表弟扑上去抢遥控器,但敌不过大他七岁还是学校校队运动员的大表姐的巨大神力,几轮比试败下阵来,翘着嘴巴回归原位。

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仙剑奇侠传》,《春光灿烂猪八戒》、《天外飞仙》都是这样看起来的。所以外婆家的年似乎总是收获特别大,每年从外婆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追剧,特别幸福。然而,小孩回家难道第一件事不是打开红包吗?当然不是,我们看电视剧前就已经打开瞧过了,科科。

但红包的魅力没有电视剧大。其主要原因是我的红包通通得上缴,我们最多是打开红包看看金额,比试比试今年外婆觉得谁最优秀(当然往往金额一样),但里面到底有多少,就记不太清了。唯一非常确定的是,一定有几张一百元、两张十元,或是几张一百元、一张二十元的组合。

从大人手里拿的红包一般都有好几张一百元,但多出来二十元的,只有外婆给的。

我问母亲:“为什么有二十块?”母亲答:“出头的意思咧!”

她大概也拿了许多年的“二十”了。

小时候不懂得“二十”与“出头”的祝福背后的深意,只是觉得好玩。上小学的时候不懂,上初中时也不懂,到高中也还有些懵懵懂懂,直到临近高考那一年,才大约领悟到“二十”大概和“加油”、“努力”、“争取”是类似的,那一年因为一些是非本有些懈怠,过完年后还是提起精神,冲刺了一把。

大学四年里,红包每年继续着,年年都收到“二十”。母亲觉得我开始需要生活费,便不再实行红包上缴制度,我才把红包和“零花钱”联系起来。一开始外婆给的“二十”没被我当回事,往往夹在零钱夹里用掉了,到大三大四,学习、就业压力大了,拿到“二十”时会忍不住多看一眼,发一会呆。

毕业后工作了,逐渐有了收入,红包依然年年到手。我们再不是和拉着弟弟妹妹们跑到他们两老面前拱着手一起大声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的年纪了,于是我和表姐向外婆提出:外婆!我们工作了!以后我们给你们发红包!你们不要再给红包了嘛!

无论说啥事,一到外婆面前,还是小孩子的语气。

外婆笑:工作?外婆照样发,又没多少钱!外公在一边助力:拿了红包,做事业更有力气!运气更好!舅舅、小姨们都帮腔:重要的不是钱,是外婆给你们的心意呐。

于是,带“二十”的红包依然继续着,一年一个,用软纸袋包着,妥帖、仔细。

我工作的地方离家远,逢年过节回家一次,假期只有两三天,所以行程很赶,去奶奶家唠唠嗑,去外婆家吃顿饭,在家里稍微发一会呆,假期也就接近尾声,我又得匆匆忙忙整好行李箱奔向火车站了。

一晃好多年过去,我渐渐熟悉了工作所在城市的烟火,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向往生活原本的模样和味道,也不由自主地常常想家了。宿舍楼下有一条市井味儿浓郁的步行街,摆满了摊位。操着各地口音的人们卖着杂牌的衣服、鞋子、牛仔裤,也有看不出成分的玉帛、项链、手饰,也卖锅碗瓢盆、电池、收音机,有开了十多年的零食杂货铺,也有驻扎多年大放劲爆音乐的贴膜小哥。

我学会了讨价还价,在得寸进尺的还价中揣摩着卖家的心思。被”宰“了就挺难受,占了便宜就能高兴好几天,好像把工作带来的不顺心全带走了。

还没攒起多少钱的我满足地看着这条街:只要对生活没啥要求,生存还是没有问题的。我能养活自己了啊。

步行街头有一对老年夫妇,每天摆摊卖柔软的拖鞋。第一次上他们那儿买鞋,看到一双黄澄澄的夹脚拖特别可爱,问多少钱?婆婆说:二十块。婆婆说话很慢,声音特别和蔼,一听就是个脾气很好的老人。

二十块已经很便宜了,我却贪惯了小便宜,脱口而出一句:”能便宜一点儿吗?“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开始担心老婆婆真的会同意便宜一点,那可怎么办啊。

果然,老婆婆说:“可以啊。”

完全不像买家和卖家的谈话,而简直像是外孙女向外祖母讨糖吃呢。即便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外祖母也会禁不住孙女的撒娇和哀求,从母亲藏好的糖罐里摇出一颗糖来。

是啊,我想外婆了。

老婆婆的那句安慰般的“可以啊”,我听得想哭。

那双鞋没买成。我不舍得让老婆婆降价,怕她吃亏,可已经提出了降价要求又不好意思撤回,就借口“还没想好”红着脸跑了。这么做,好像也不太好。

可是我真的好想家啊。我想起小时候那些坐在夕阳余晖里,听着外婆哼歌的小日子。

工作继续着。

我越来越多地听到身边的同事抱怨生活,嗟叹“生活不易”。

这个多年不见起色、体制僵化的老企业,早已在看不清纹路的市场旋涡中垂落、随波逐流。而卷在其中的人们也只能一边抱怨,一边又安然地待在原位上。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除了靠运气,还能靠什么呢?

若干年后,自己是否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这样的担心让我不寒而栗。

再过年,从初二的外婆家回来,打开红包看到“二十”时,也就愈加感觉到它的重量。外婆给的红包啊,里面好像藏有好运气,我不舍得用。

于是都攒起来,尤其是那张“二十”,放在专门的红包袋里,那真的不是普通的人民币呢。

那些二十元,是祝福。

在那些红包里的钱并不属于我们的年代,钱不是给我们的,祝福却是给我们的。

细想来,其实每年外婆在发红包的时候都会念叨“出头、出头”。好像念了就总会起点用处。信佛的外婆必定是想着:观音菩萨保佑着我的孩子们。别怕,不要怕。

每张二十,都憋着一股劲啊。

想做到最好的自己,可能需要一点点小运气,但更重要的,是一定不能失去那股力量,不断往上的力量。

一再犹豫下,我最终离开了那个企业。

接下来几年,我的路不会好走。我明白。别怕,不要怕啊。

今年大年初二,已经拿了二十六年红包的我,和已经成为家人的爱人一起去外婆家登门拜年。回娘家的大红包被硬塞回来,还附赠一个大红包。

打开,又是一张崭新的“二十”,安然地躺在第一张,冲着我笑。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2,222评论 6 49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455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720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568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696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79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028评论 3 40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73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220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50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97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60评论 4 33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002评论 3 31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82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10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433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87评论 2 350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这本书对修行很有帮助,不断提醒读者这个世界的真相,指导人们如何修行,并通过小故事来阐述佛理,智慧的话语让人十分受益...
    星月沉浮阅读 516评论 0 0
  • 李法师曰:中国传统嫁衣是女孩子一生最重要的衣裳,大多由女孩自己或母亲从小就开始做,一直做到出嫁前才完成。 嫁衣寄托...
    马唐阅读 242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