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长安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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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很清楚,遇见沈长安的那一天正是惊蛰,春雷滚滚,小雨霏霏。

刚才还热闹的朱雀街顷刻冷清许多。因这场雨来得急,许多人没有备伞所以抱着头狼狈跑回家。我惬意于这场雨带来的清凉而寻了路边卖茶吃家常小菜的地方坐下,老伯很快煮好一杯清香热腾的茶端了上来。

就在我端起茶盏饮下一口后便看见不远处一位衣衫褴褛的人仰头闭眼任雨点打在脸上。那便是我第一次见沈长安,彼时我还尚未知晓她的身份,只是在众人纷纷散开归家中,她一人在雨中虽是衣着狼狈却仿佛汇聚世间所有的光芒。

我放下茶盏手撑着脑袋饶有兴趣瞧着眼前所景。让人意外的是,此人突然大笑而又蹲下身捂嘴嚎啕大哭。

这忽笑忽泣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想了想在桌上又搁下些银两,“麻烦老伯再备一杯热茶吧。”说完,我撑开伞向那人走去。

该怎么形容此人的哭声呢,像是受尽世间苦痛,种种爱恨尽泄于这哭声中。用撕心裂肺这四字形容也不过如此。

“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要不公子先进那茶摊与在下饮茶热热身子?”我放轻声音,将伞向此人移了移。

蹲下哭得全无形象的人猛然抬头,当看见此人的面容时,我心中一惊。

这是一个女子,虽然蓬头垢面但仍能看出原本面容的惊艳,尤其那双眼睛,明亮让人不敢直视。

我捂嘴咳嗽一声掩饰先前错了称呼的尴尬。“还请姑娘不要辜负在下一番好意。”

女子的脸上已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缓缓起身看着我,“若是公子知晓了我的身份后是否还会有胆量邀请我一同饮茶?”见我没什么反应,女子接着说道,“永安王府沈长安你可知?”见我面露诧异,沈长安笑了笑,“这下公子可还敢与一位朝廷要犯共饮?”

我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沈长安,“先擦擦雨水,我想躲了一个月官府的搜查,姑娘没吃几顿安稳饭吧。我不该请你只一盏茶。”见她面色晦涩不明还愣在原地,我将伞塞进她的手中后大步重回茶铺并让老伯再上一些热菜。

沈长安很快跟上来,她合上伞放在一旁,“你怎么敢——”

“我想请你饮茶与你是否为逃犯这个身份无关。”说着我将老伯端上的茶推向她。

“我知道你是谁,”沈长安低下头笑了笑,“被我退了婚的秦家公子。”

见我被茶卡到嗓子不住咳嗽,沈长安指了指我腰间系的玉佩,“那是你我父亲定亲的信物,我是认得的,没想到你还留着。”

我稳下心神故作爽朗一笑,“我以为就我一人识破了对方的身份,沈小姐真是聪慧。”

“今日是我孩儿的忌日。”

沈长安突然的一句让我差点又被茶水卡了嗓眼。就在我不知如何作答时,沈长安捧起茶盏饮了一口,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我瞧着觉得心酸。本是被家父兄长捧在手上疼爱的姑娘却成了这幅样子。

“他就这么大”,沈长安向我比划,“那段时间正是我虚弱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照顾,但是他却很乖,很少吵闹。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成为世间最好的母亲。”沈长安手捧茶杯有些颤抖,“可是就在那日天还未亮的时候他就死了。”说到这里的时候,沈长安红着双眼紧紧咬住下唇。

我看着压抑自己的沈长安不知该如何劝慰,沈长安突然抬起头恳切看着我,“秦公子,虽然你我并无夫妻之缘,但念在你我父亲相识一场份上请你帮个忙。”

“不知姑娘想让在下帮什么?”

“我算了算日子,明日是那位新上任的王爷长子的满月,我想拜托公子带我进府。”

我想起当初长安流传的二人种种传闻不由沉默。沈长安却很坚持等着我给出一个答案。最后,我只好开口,“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这种冒险的事你何必让我涉险?”

“我知道秦公子想的什么,可我只想问一个答案。”沈长安惨淡一笑,“我想让他告诉我,他究竟将沈长安当做什么。”沈长安仰起头将眼中的泪压下去,“等雨停的时间漫长乏味,秦公子不如听听那个永安王府无忧无虑娇蛮任性的沈长安是怎么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元启二十九年,昭宸王与嵛朝十万大军凯旋而归。除了嵛朝百姓的盛赞与皇帝的丰赏,满身风霜的昭宸王还要面对自家小女儿顽劣事迹。

当听到小儿子从沈长安将尚书家独子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说到沈长安女扮男装逛花楼引得众女子争醋打闹,昭宸王爆着青筋瞪圆眼睛看着跪在地上赔笑示好的沈长安直喘大气。最终挥袖让沈长安闭门思过。

是夜,王府鼓乐阵阵,朝内官员都上门贺喜昭宸王所立赫赫军功。觥筹交错间,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猫着腰来到后院,轻车熟路三两下爬上墙头逃离这家大院。

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沈长安,她知道今日昭宸王是无暇抽身管教她的,所以她才敢偷偷出来。听自家小哥说,城西醉仙楼对面开了一家蜂窠,沈长安看着牌子上的“南风馆”三字很是疑惑,“不是叫蜂窠么?”

“一看公子是第一次来,”旁边的男子听到哈哈大笑,“蜂窠是总称,就像花楼,只是各家有各家的名字罢了。”

沈长安恍然大悟,男子仔细瞧了瞧沈长安又说,“公子长得可比魁首好看多了。”

沈长安打着哈哈,“兄台好眼光,可是有前途之人。”说完,她赶忙进去。

南风馆内皆是男子,沈长安伸长脖子未见到一位女人,遂寻了个僻静的地儿坐下。

瞅了半天,沈长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有龙阳之癖寻欢的地方。她挑了挑眉,心想沈长希竟然会来到这个地方,这个把柄她要挟定了。

南风馆内,香烟缭绕,虽然没有花楼那般花样百出,但却同样奢华糜烂。众人寻欢时,沈长安却沉醉在悠扬的琴声中,她从未想过在这种地方会有如此珠落玉盘似的琴音。沈长安放下酒杯细细瞧去,只见是一位白衣男子落地弹奏,但相隔太远看得不真切,沈长安便拿起酒壶寻了过去。

“你弹得可真好听,我请你喝酒。”

沈长安大咧咧在一旁盘腿坐下递上酒壶。男子停下转向看笑得一脸灿烂的沈长安。见着此人面容时,沈长安心中倒吸一口气,她结巴道,“南…南风馆的…人莫不是长得都像你一样好看?”

“你是第一个走来赞我琴音的人,”男子闻言笑了笑而后搁下琴仰头一饮,“这里的人只顾寻乐又怎有闲心听琴?”

“还好他们没有注意到你,还好你弹琴的地儿偏僻,要不然他们定会抢了你。”沈长安很认真说道。

男子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抚住沈长安作势要偏过的脑袋,他笑盈盈道,“怎么,你不敢瞧我?”

沈长安咽了咽口水,“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当然不敢正眼瞧你。”

男子双眼弯弯,眉目皆是笑意,“先前你说,幸好没有人注意到我,不然我定会被人抢了去。那——”男子手上加力迫使沈长安直视自己,“现在既然你注意到了我,不知可想将我抢了去?”

沈长安张大嘴一脸不可置信,而一股暖流也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从鼻腔出涌出。

男子弯着嘴角看沈长安手忙脚乱止鼻血,骨节分明的手执酒壶又仰头一饮柔声说道,“我叫顾青白,你可一定得记住了。”

那时沈长安没有想到,她真将这个名字记了一辈子,记得深刻。这三个字就像刻在了她的骨头上,除非挫骨扬灰,这个名字与她血肉相连,一生不能忘怀。

沈长安偷溜出府最终还是让昭宸王知晓。这个见惯了战场生死早已冷血的男人却无法忍心对自己的小女儿使家法,他只得长叹一口气挥手作罢。

连续几日沈长安反常安静地待在府中。不知怎的,这几日她一直梦见那个叫顾青白的男子,一袭云杉,眸光沉沉,坐在花瓣漫天纷飞的桃林下,执琴弹奏,身姿清越,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

沈长安觉得坏事了。她再次梦见顾青白,醒来后忙让丫鬟为她梳洗打扮,然后急冲冲出府直奔南风馆。

到了南风馆,门口的人不让沈长安进去,他们打量着沈长安,“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会跑到这儿?”

沈长安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小爷可是昭宸王最小的儿子沈长希,小爷为了偷溜出府寻相好才迫不得已男扮女装,识相的快放小爷进去,否则小爷要是怒了可饶不了你们。”

在他们面露狐疑时,沈长安早已推开阻拦冲进去。

众人嬉闹中,沈长安一眼便看到了他。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般滋味啊,沈长安暗想,见不到他的时候便朝思暮想,就连做梦也会想他,见到他之后便觉得十里长街吗,软红十丈也不过如此。

沈长安稳稳踩着步子,做足了闺中千金的姿态走向顾青白。

钟鼓乐声都停了,南风馆的人都饶有兴趣看着这场好戏,唯有身为主人公的顾青白神色淡淡,琴音未停。

“顾青白,你还记得我吗,我是——”

“上次男扮女装来南风馆的小公子?”顾青白终是停下弹奏,抬起眼皮看向沈长安。

沈长安听到顾青白早已知晓她的身份傻在原地,嘴上不利索开心道,“知道就好,知道就好,现在这事就好办了。”

“好办什么?”顾青白似笑非笑问道。

一向厚脸皮做尽坏事的沈长安闻言,蹭的红了脸。

沈长安你可不能怂啊,不然这趟可就白来了。沈长安心中为自己打气。虽是如此,她依旧不敢直视眼前这个人,两只眼睛低下乱瞟,“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你可愿成为我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女子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沈长安迅速低下头补充道,“和我在一起会有很多好处,比如我可以收拾欺负你的人。”话音刚落,沈长安想起自己只会打架会不会让顾青白觉得自己很彪悍鲁莽,她哭丧着脸试图辩解,“当然了,女工厨艺这些事我有信心做好。”

顾青白依旧没什么反应,沈长安挫败极了,她出现脑袋闷闷道,“看来你是不喜欢我这种女孩子,我就先不打扰你了。”在沈长安转身之际,一个温暖的手掌抚上沈长安的脑袋,“怎么,招惹了我就想跑?”

什么人呐,沈长安内心捏着手帕哭号,故意让自己七上八下看足了热闹。沈长安梗着脑袋让自己看起来底气足一些,她又摆出那副凶神恶煞的神情,“反正我不管,你这辈子就得是我的人。”

顾青白嘴角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黑曜石般的眼睛里荡漾着柔柔的光。沈长安愣愣地看着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其中。顾青白看着沈长安说道,“那顾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是都城流传很久的沈长安胆大妄为的事迹。那时尽管众口悠悠,但沈长安依旧似火热情奔向喜欢的那个人,惊艳了时光却最终噬伤了自己。

这件闹得满城皆知的事最终还是让昭宸王知道,他勃然大怒,接来管家的戒尺毫不犹豫下去。一向与沈长安不合的沈长希见这次父亲是真生气慌忙护着沈长安,“父亲,小妹性子顽劣您一向是知道的。”

“她可是有婚约的人,”昭宸王恨铁不成钢瞪着沈长安,“她这么做让永安府颜面尽失,不仅如此也让秦家成了笑话。今天我非得让她皮肉绽开,谁都不许阻。”

沈长安推开沈长希直挺挺跪下。“父亲不要气坏身子,什么惩戒长安都愿承受。”

“好!”昭宸王狠狠看向沈长安,“来人,赏军棍。”

从小到大,无论沈长安闯多大的祸,昭宸王气得吹胡子瞪眼可从不会动沈长安一根指头。人人皆知,沈长安是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在朝堂上皇帝也要敬畏三分的昭宸王的命。但这次,昭宸王却亲自执军棍狠狠落在沈长安身上。

不知打了多少棍,沈长安跪伏在地上一声不吭异常安静。沈长希见状冲上来拦住昭宸王,“父亲够了,再这样下去,长安会没命的。”

昭宸王扔下军棍,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将她抬回房中,再遣人进宫一趟叫李太医来府瞧瞧。”

沈长安是被动身时撕扯到背上的伤疼醒的,她倒吸一口凉气疼得差点掉下眼泪。心中觉得这伤会不会留疤,顾青白会不会不喜欢。

“看来我真的是老了,力气都不够用,竟然没有打死你这个小兔崽子。”

沈长安看去,是昭宸王坐在床边,她咧开嘴,“爹爹哪里老了,爹爹的雄姿整个都城都知道。”

昭宸王不可置信笑了笑,“为了那个不知名的小子受这样的委屈,值得吗?”

“我喜欢他,”沈长安很认真看着昭宸王,“所以不在乎什么究竟值得,什么不值得,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夜很静,屋内烛火摇曳,屋外蝉声阵阵。沈长安不知道昭宸王到底在想什么。这个时候她应该龇牙咧嘴委屈撒娇让昭宸王心疼,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等待昭宸王的回答。

“我记得你小时候曾养只兔子,可是这兔子有一天不知怎么回事死了。你伤心了一年多,那时候我便知自己的女儿是个长情的人。”昭宸王抚上沈长安的脑袋叹了一口气,“你难得这么喜欢一个人,如果不如你的意,你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开心。我为你取名长安就是希冀你能够一世长安。明日我便去秦府取消婚约,我的小长安,你可要好好过完这一生。”

沈长安眨巴着眼睛看昭宸王说完这些话后离开,终是忍不住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沈长安这一身上养了一个多月久,期间顾青白每天都来看望,他会带各种新奇玩意儿让沈长安解闷。

那应该是沈长安最开心的一段岁月,他每天看着顾青白都在幻想自己嫁衣如火,凤冠霞帔缓缓走向他。

听沈长希说,昭宸王成功解除了与秦家的婚事并上旨请皇上亲自赐婚。

一个月后,在满城合欢花繁郁盛开时,沈长安出嫁。那时轰动整座都城的婚礼,无人不羡慕沈长安。而她坐在喜轿中心里想,合欢盛放真是个吉祥的征兆,这个让她一眼瞧着便欢喜的人也定能和她相濡以沫。

成亲后,顾青白变得很忙,因为昭宸王为他谋了一官半职。每夜沈长安都会提灯在门口等候。

等候她的良人。

半年后,沈长安有了身孕。沈长希觉得顾青白事务繁忙无暇照料自家小妹便去接沈长安回府养胎。

临走时,顾青白向沈长希恭敬行礼并笑盈盈道,“烦请你们照顾了,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定会亲自上府接回长安。”

不知为何,沈长希冷着脸不做任何回应,拉过沈长安上了轿。

沈长安知道,沈长希这是在埋怨顾青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但她可以理解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他已经很累了,她不该再给他添其他负担。

永安王府内摆设依旧,只是府中的人却少了很多。沈长希只是笑了笑解释昭宸王喜欢清静便散了很多家仆。

沈长安撇撇嘴,“每年我的生辰,爹爹总会摆很大排场,祝贺的人那么多他怎不嫌烦?”

沈长希扬起手但想起沈长安的状况最后轻轻落在她的脑袋上,“都城内何人不知昭宸王最疼爱的是你呢?”

沈长安想想也是便没有再多问。

在永安府待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沈长安发现沈长希忙了起来,而平时进宫频繁的昭宸王却闲暇许多。

虽然她在府中很受照顾,府中也并无异样,但沈长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当更多时间里她在埋怨顾青白怎么一次都不来看望自己,每当一个人生闷气时,沈长安心中又劝慰自己,顾青白应该又为手上的事烦心头痛了。

终于,在第三个月,顾青白来了。

那时沈长安在院中躺在藤椅上惬意晒着太阳,而丫鬟在一旁仔细剥着刚采来的新鲜莲蓬打算为沈长安做莲花莲蓬。

大门推开时,沈长安睁开双眼看去,只见她曾夜夜掌灯等候的良人出现在眼前。

沈长安连忙起身正要迎向顾青白时,却听他说道:

“众将士听令,除了沈长安,永安王府所有人都不能放过!”

                            伍

很长一段时间,沈长安都会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梦中遍地都是尸体,鲜血如那年出嫁时的合欢花肆虐盛放,突然有一只手抓住她的脚,满是埋怨的声音响起:你为何要丢下我们?

那是沈长安很久都不敢回想的记忆。那日顾青白率兵闯入王府。当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倒地时,沈长安跌跌撞撞来到顾青白身旁,“那可是我的亲人,你快叫他们停下。”

顾青白置若罔闻。

沈长安看了一眼握剑抵抗的父亲兄长,双膝一弯跪下。

那个时候沈长安在想,那个永远昂着脑袋骄傲不知何事为忧的女孩在这一刻就死了。

沈长安看着这个仿佛从未认识过的男子哭得肝肠寸断,“顾青白,我求求你了,他们可是我的亲人呐。”

顾青白依旧那么好看,只是往日的笑脸变成了浸上霜的冷漠,他淡漠直视一切,没有理会脚下之人的哀求。

当一位士兵手中的刀挥下,昭宸王的头颅落下时,沈长安弯下腰拼命呕吐,她的耳畔反反复复都是父亲那句:我的小长安,你可要一世长安。

什么才是一世长安呢?沈长安在晕倒前绝望地想。

沈长安醒来时已是黑夜。诺大的房间里只燃着一支烛,而床畔前是顾青白。

“为什么?”

顾青白转身居高临下看着沈长安,温润的笑不复只余疏离与冷漠。“是皇上派我暗中搜集能扳倒昭宸王的证据,树大招风,皇上是不可能任由沈家这般下去。”

沈长安仰头想压下去涌上的泪,但是泪水仍然不止。

“顾青白,”沈长安终于忍不住像只小兽低伏呜咽,“我明明那么喜欢你,可是你却灭了我全家。”

顾青白神色淡淡看着沈长安,“你本是一枚开局棋子,我应是对你无情,只是如今你怀里我的骨肉,我才会留下你。”

沈长安猛然抬头,那对光彩明亮的眸子此刻惨淡无光。顾青白慌忙撇开目光,沈长安见了却咧开嘴笑着,“待我产子之后,顾青白,你同我一起去死吧。”

顾青白挺立如翠竹的身子僵了僵随即转身离去。

沈长安的身体自此虚弱不已,府中再无人来探望照料,只有忠诚的贴身丫鬟仍尽心尽力负责她的一日起居。

在一日昏睡后醒来,沈长安听见府中钟鼓乐声很是热闹。她咳嗽几声招丫鬟问话,“今天是什么日子,府里这般喜庆热闹。”

丫鬟闻声慌忙跪地,“回夫人的话,今日大人迎娶侍郎之女。”

沈长安闻言咳嗽更加剧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几日她再未踏出这间屋子一步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

“替我梳妆,我去看看这位新夫人。”见丫鬟迟疑,沈长安笑了笑,“不要担心,孩子还未出生我是不会做出什么事的。”

穿过贺喜的众人,沈长安想起自己与顾青白成亲的场景,想起自己将手交在顾青白掌中的娇羞模样。

踏进厅堂时,沈长安一眼便瞧见穿着红衣卓越清冷的顾青白,而他的身旁依偎的则是绯红了脸幸福的新娘。

沈长安心中尽是嘲讽,世间可还有如她这般不如意的女子,亲眼见家人满门被屠,亲眼见夫君另娶他人。

“你来做什么?”顾青白微微蹙眉似时没有想到沈长安会来。

“来喝你的喜酒。”沈长安笑着,“顺道来看看你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只是几日不见,但是沈长安却觉得这一面恍如隔世,她看着这个当初用尽热情去喜欢的男子,弯了弯嘴角又说道,“我曾有一位一眼便是万年的爱慕郎儿,我曾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只想与他在一起,我小心翼翼收起所有的骄蛮任性,我曾用尽热情与温柔,我曾辗转未免起身掌灯立于门口等仍未归家的他。我当初也是这般满是希冀欢喜拿下盖头与他并立同享众人贺喜,同举酒杯敬每一位来客。”

周遭依旧是喧闹一片,只有那位女子在不远处怯怯看着这边。

沈长安抬手揩去眼角的泪仍是一脸笑意看着顾青白,“那曾是我瞧一眼便满心欢喜的人啊,可我沈长安一向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顾青白,我对你的喜欢就到此为止了,我的心太疼了,我不敢了。”

                            陆

入秋不久,沈长安临盆,诞下一个死婴。

当顾青白闻讯赶来时,沈长安正抱着婴儿很小声哼着歌谣,轻轻拍着孩子似是哄他入睡,而身边的丫鬟忍着泪不知该怎么办。

“长安。”

顾青白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一声呼喊似是穿越了千年,所有的爱恨都融于这一声。

沈长安被惊醒猛然抬头,“是你啊,你快来看看我们的孩子。”

顾青白走过来,脚下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只一眼他便慌忙撇头。

襁褓中的孩子青紫着脸毫无生迹。

“你瞧他长得可真好看。”沈长安自顾自地说道,“爹爹说等到这个孩子出生一定要宴请百官庆贺,六哥也说了如果是男孩便要教他骑马射箭,如果是女孩便教她女红,性子温婉,切不可像我一样顽劣。”仿佛想到了什么,沈长安微微一笑,“虽然咱们的孩子是个男孩,但我可不敢让六哥教,他应该像他的父亲一样,是位谦谦君子。”

顾青白神色晦明看着沈长安。

沈长安含笑看着怀中的孩子又开始哼起歌谣,屋里很静。只听见低低的哼唱声。服侍的人粗心忘记关窗,冷风大股大股涌进,桌上的烛火随风摇曳。顾青白觉得冷,寒意刺骨。

沈家衰败,顾青白又另娶,曾经那个受尽宠爱的女子如今受尽冷落,府中无人再顾暇这位落败的夫人,甚至平时的物资也被克扣。

空气中是腐朽的臭味,屋里阴潮至极。

没有人告诉他这位正室夫人过得怎么样,他们只当她死了。若非今日沈长安分娩,想必他也不会踏进这间屋子。

顾青白走向窗户正要合窗,却听得沈长安的声音响起。

“如果没有那些事,我们的孩子本该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顾青白的手一顿,猛然转身,“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长安依旧轻轻拍打怀中的孩子似是安抚,她抬起头看着顾青白,曾经那双仿佛装满璀璨星河灵动的眼睛此时死寂一片,可她的嘴角弯弯仿佛接下来说的是无关痛痒的话。

“顾青白,每个月我都会吃足量的毒药,不多不少,能让我诞下一个死婴。”看着顾青白眉头皱起,神色皆是愤然,沈长安笑得更是畅然,只是眼中却泛起泪花,“顾青白,你过来好好看看他,看看被我们害死的孩子,记住他的模样。”

“为什么?”顾青白终于不复往日的波澜不惊怒吼问道。

沈长安弯身小心翼翼将孩子放在床上,轻吻孩子的额头后光着脚走到顾青白面前。

“沈家几十口人每夜在我耳边哭号,我怎能安稳度过余生?又怎能看着你此生圆满?若他降于人世,那来日我又该如何为他讲述他的生父是怎样将祖父舅舅们赶尽杀绝?”

沈长安轻轻说完,下一刻便将袖中的匕首刺进顾青白的胸膛。

看着顾青白略显震惊的脸,沈长安微笑着像是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但是她那双因笑弯起的眼睛却涌上如潮水般的绝望与悲伤。

“顾青白,长安这一生终究是被你毁了。”

民间传,那日沈家余孽刺伤尚书顾大人后逃跑,皇帝闻言大怒,下旨捉拿沈长安。追捕一年,未果。

                        柒

沈长安讲到这里,雨已小了很多。沈长安瞧了瞧我的神情,微微一笑,“公子不要用怜悯的眼神看我。在这段流迹于市井的日子里,我最终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沈家早已是皇上的眼中钉,无论沈家人怎样表忠心都逃不过被屠的命运。”说到这里,沈长安的眼色暗了暗,“顾青白原是亲王不受宠的私生子,皇上给了他翻身的机会,就是让他想办法接近沈家达到推翻沈家的目的。诬陷沈家私通敌国的证据也是他安排的。”

我抬眼望了望灰蒙让人觉得压抑的天空,“顾大人前月提拔为丞相入住曾经的沈府,而他如今与新夫人举案齐眉,恩爱煞人,你若执意要去也是徒增伤悲。”

“我快死了,”沈长安语气淡淡,仿佛身不关己,“这一年里我被卖为官妓让人欺辱,也曾病重发烧仍冒雨做苦力,曾与人抢一块馊了的的馒头而被一群乞丐轮奸后群殴。我现在的身子已经破败不堪。”沈长安又转身朝我直直屈膝跪下,“公子放心,我绝不会祸及公子。”

我慌忙扶起沈长安,她却倔强不起。我看着她那双死寂似是蒙上一层灰尘早已失去往日光彩的眼睛,叹了一口气,“我帮你便是。”

当天,我带沈长安回府,只是,这位等了一年只想再见到自己曾经那般炽热爱过的人的姑娘当夜就死于榻上。

在我慌忙吼着下人去寻郎中时,沈长安吐着鲜血笑着看着我,“应该是前些天偷出的那碗饭被府里人放了老鼠药。对不住了,脏了秦公子的地方。”

我硬忍下泪水,“无妨,只要你能安好。”

“看来我是见不到他了。”沈长安很是吃力地说,清泪从眼角淌下,“没想到很快就会见到爹爹和哥哥们了,我应该开心的。”说到这里,沈长安终于控制不住像只小兽呜咽着,“可是,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一面就好。”

我转身对管家说道,“快去请丞相大人,就说秦某有要事要说。”

管家一脸不忍指向床榻,“大人,这位姑娘已逝,你还需请丞相吗?”

我闻言慌忙看向沈长安,只见她双目阖上,已无气息。我颓然挥了挥手,“丞相郎中都不需叫了,去找人将她火化吧。”

整整一夜,我在屋外的亭廊中坐着。当清晨的露水打湿我的衣衫时,我才真正回过神来。

管家很惊诧看着衣衫狼藉面容憔悴的我,“大人不如去换一身衣裳去赴宴?”

我摆摆手,再未言一句坐上备好的马车。

丞相府前热闹非凡,朝中官员皆是笑容可掬向这位年轻的丞相贺喜。贵重的礼品在桌上垒成小山。我大步穿过齐聚阿谀奉承的官员们,直径走向顾青白。我拱手行礼,“贺喜大人,不过在下有疑问想请教大人。”

旁边的人看着我两手空空已是猜测皆起,又见我一副狼狈模样直言发问更是面面相觑。顾青白的脸上依旧是不变的得体笑容,“秦大人请讲。”

“昨日有一女子红颜早逝,她临死前托在下问问大人,不知大人将她当做什么?”看着顾青白皱着眉头有些迷惑,我冷笑道,“忘了给大人介绍,她叫沈长安。”

这个名字一出来,周遭哗然。

顾青白终于收起了笑,仿佛自那个名字从口中说出那一刻,曾经所有记忆都复苏了。他愣了愣,不敢相信,“她死了?”

我冷眼看着顾青白的反应,“她至死都想见大人一面。在下不忍,所以应允她的请求。所以现在大人可否回答这个问题好让这个可怜的姑娘瞑目?”

顾青白挥挥手让周围其余的人退下。一时间,本来热闹的大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当下人纷纷带着客人退下那刻,顾青白仿佛全身的力气一瞬间抽干瘫倒在椅子上。

“也许沈姑娘不知,她刺了顾大人逃跑之后竟然还能在重重官兵搜捕下活到至今并不是单单靠运气。是顾大人从中周旋吧。”

顾青白闭上双眼努力平复面露出来的悲郁,“是。”

“当初沈家灭门只留下沈姑娘是大人求情,而之后大人对沈姑娘绝情又另娶他人也是为了打消皇上的猜忌,好让皇上不再针对沈姑娘吧。”

“是。”

我想了想最终将怀中的香囊拿出,“里面是她的骨灰,我在想如果你否认我刚刚的疑问,这个香囊回去便会被我扔进火炉里。”

顾青白抬起头,颤抖伸出手接过。

“我该回去了,恕在下今日无法为大人贺喜了。”行了礼之后,我转身离开。

在我的脚迈出门槛那一刻,身后沙哑苍凉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个声音仿佛隐忍了许久最终在这一刻再也无法压制。

“长安于我而言乃是余生再也不敢奢求的欢喜,是我如墨一般浓稠绝望的岁月中再也追寻不到的光芒。”

我顿了顿,仍然大步离开。

走出这座府邸,本该晴朗的天空突然落下淅淅小雨。我推开贴身小厮递来的雨伞,仰头任雨点打在脸上。

迟到的这句话,她等得太苦也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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