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8日，我敬爱的父亲，在经历了最后一轮抢救，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深深眷恋，带着对亲人们的万分不舍，遗憾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入院到去世这段时间的片段，不停的在脑海中闪现，每次回想起来，总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为了不被时间冲淡这段记忆，我要把它记录下来。

    〔住院治疗〕

    3月16日晚，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充满着焦急，悲伤和担忧。告诉我父亲病了，在县医院急救，已经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我匆忙买了第二天的车票，赶回了老家。

    一下车，直奔县医院病房，第一眼就看到父亲斜倚在那里，脸色暗淡，鼻子上接着氧气管，身上连着监护仪，还插着导尿管。

    父亲是有一些心梗，并发肺部感染，检查发现有严重的心包积水和肺部积液，经常会发生心脏无规律颤动。彩超检查发现心脏部分区域几乎没有运动。经过几天的治疗，父亲的身体状态有明显好转，心脏颤动也很少发生了。医生建议做一个冠脉造影，看下心血管的情况如何。

    经过几天的等待，省城医院的专家来到县医院，主持了冠脉造影和心脏支架手术。他摇头叹息着说，你们平时太疏忽大意了，就在医院边上，还能放任身体到了这一步，才来治疗。冠脉的三个分支，有一路完全堵塞，另外一路有狭窄和血栓。现在只能先打通堵塞的那个分支，恢复血流，有血栓的那个分支，要一周后到省城医院去做了，现在做风险太大。

    〔对未来满怀期待〕

    做完了第一期手术，感觉父亲的身体正在一天一天好起来，又可以去掉氧气管和监护仪，下床走动了。大家都满怀期待的等着安排第二次心脏手术。

    这些天，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希望再给我十年时间，我会好好的保养和调理身体”。

    我在医院陪了父亲十几天，给父亲洗脸洗脚，端茶送水，喂饭喂药，端屎倒尿。亲身体会着小时候父母对我的照顾。我后悔啊，在父母身体健康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要好好照顾他们。我决定，一定要努力动员父母亲到我居住的城市，好好的共度剩下的时光。

    看到父亲的面色已经不错了，监护仪的指标也正常，感觉问题不大，于是我在4月4日，告别父母，先回到了家。

    〔惊闻噩耗〕

    4月7日，早上起来，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了解了一下身体恢复情况，还问了一下预计手术的时间安排。父母亲都显得很乐观，满怀希望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手术。

    到了中午11点左右，正准备吃饭的时候，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哭着说，“你赶紧回来，你爸爸可能不行了”，没等我说话就挂了电话。我的脑子一下就懵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买的火车票。抓了两件衣服，一块面包，拔腿就跑。

    在地铁和火车上，亲戚们的消息不断的发到手机上，

“你父亲已经走了，赶紧带上全家人过来”，

“经过医生坚持抢救，现在有心跳了，但是没有呼吸”

“你们今天之内必须全家人都赶到，不要留下终生遗憾”

。。。。。。

    可是，由于疫情，当天前往家乡的火车已经没有了，妻子和孩子他们无奈的买了第二天早上的车票。从亲戚们的消息来看，我父亲怕是没法再活着见到孙子们了。

    〔无奈的放弃〕

    赶到病房，满眼都是冰冷的仪器，呼吸机，监护仪，微量泵，吊瓶。。。父亲嘴里插着管子，手脚插满了针头，脸色蜡黄，双目紧闭，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导尿管里面都是血，吸痰罐里面也全是血。母亲靠在表姐的怀里，泣不成声。

    医生告诉我说，可能是因为之前采用的抗凝和融栓药物带来的副作用，现在身上肾脏，心脏，肺等几个关键器官都衰竭了，另外，瞳孔一边大一边小，不排除脑出血的可能性。给出了三种方案，一是维持现状直到最后，二是冒险推到CT室去扫描一下大脑是否出血，看看是否要针对出血采用特效解药，但是一边有血栓，一边在出血，很难用药。第三个选择就是拼死一博，现在就用救护车送到省城医院去抢救。

    忍着巨大的悲痛，我和母亲，亲戚们商量了一下，大家都主张既然没有治疗的意义了，那还是维持现状吧。

    按家乡的习俗，人不能在外面去世，要趁着还有一口气，尽快带回家，在家里安息。母亲一直下不了决心，只是在那边怔怔的看着父亲的脸，不停的流着泪。

    眼看着心跳越来越紊乱，血压越来越难以维持，低的时候收缩压只有60多，母亲站起来，走到父亲身边，轻轻的抚摸着父亲的脸颊，说“真的没救了吗？你真的没救了吗。。。那我们回家吧。。。”

    〔等待死亡的来临〕

    撤掉了所有的药物和支持设备，我们请人帮忙，把父亲送回家，安放在一楼的厅堂里，因为去掉呼吸机以后，父亲居然有了自主呼吸，所以携带了一个氧气袋，大家考虑，等这袋氧气用完，父亲就会静静的离去了。

    一些亲戚开始着手安排后事，阿姨把母亲搀扶到一边，不让她看到父亲，我在父亲边上守着，虽然知道父亲听不见，但还是不停的说着宽慰他的话。我告诉父亲，孙子孙女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明天早上就会赶到，让他放心。我告诉父亲，我们会好好照顾妈妈，不会让她受委屈。我告诉父亲，我很爱他，我会永远记住他的。。。。。。

    父亲毫无意识的躺在那边，张着嘴急促的呼吸着，喉咙里面不时响起痰和血沫的声音。额头上时不时渗出细细的汗珠，我就在边上不停的用纸巾给他擦拭，我知道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减轻父亲的痛苦。

    氧气袋渐渐的瘪下去了，晚上10点，陪同前来的医生请我们回避一下，他拆下了父亲的呼吸管，导尿管，还有脚上的吊针。告诉我们，预计半个小时之内，父亲就会离开了。

    〔难以置信的坚持〕

    我跪在父亲边上，不停的抚摸着他消瘦的脸颊，想就这么看着他，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半个小时。

    父亲还是躺在那边，张着嘴，急促的呼吸着，气息中带着一点淡淡的甜味，我猜想那是血腥的味道。突然，父亲的眼皮动了一下，我的心猛的揪了起来，父亲还有救吗？？？！！！我紧张的看着，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的动作。可是。。。也许是我眼花了，除了呼吸，父亲再没有一丝动作。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我的心越来越凉，身体也感到刺骨的冷。毫无预兆的，父亲睁开了眼睛。我就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像个疯子一样大喊“我爸眼睛睁开了，他没死。。。”。舅舅轻轻的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这个只是回光返照，他在医院就完全依靠药物维持血压，心跳和呼吸都是时有时无的。很快就会走的。让我到一边去休息一下，免得受不了刺激。

    我再看父亲，果然已经闭上了眼睛，就像从未曾睁开过。我不敢再看父亲，躲到了边上的房间里去。听着外面父亲痛苦而急促的呼吸声，就像有一把小刀，在一点一点的切割着我的心和肺。在边上房间呆着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在父亲边上呆着，又觉得心如刀绞。我就这样在两边来回的跑。舅舅在边上不住的安慰我。中间母亲也不断的跑过来，但是阿姨们怕她身体有个好歹，总是尽力把她劝走。

    到了凌晨两点，父亲仍旧坚持着，不舍得离开。他可能真的是在等待他的孙子和孙女。我在边上房间，突然听到了父亲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我连忙冲了过去，父亲的眼睛又睁开了！！！我双手捧着父亲的脸，问他，“爸爸，你能看到我吗？能看到就眨眨眼”，父亲真的眨了下眼睛。我崩溃了，跪在边上痛哭起来“爸爸，我错了，我们不应该这么早把你带回来啊。。。”

    强忍着眼泪，我问父亲，“爸爸，你要不要看看孙儿们的视频？”，父亲无法回答，但是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连忙打开手机里面儿子和女儿的视频，举在父亲面前，一边播放，一边微笑着和他讲解，这是在做什么，那是在做什么。父亲强撑着，断断续续的把所有的视频看了两遍，终于疲惫的再次闭上了眼睛，久久没有再睁开。我在边上，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动作，或者，是害怕错过他离去的那一刻。

    到了临近3点，父亲再次醒过来，他微微侧着头，努力转动着眼睛，看向我们，还努力的试图抬起右手。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去他的风俗，我不能这样看着父亲在这边挣扎等死。我跑去请来了母亲，商量再次送医院的事情。我宁愿父亲在医院里，在医生的努力抢救下离去，也不愿意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边挣扎。母亲柔声问父亲“我们要去医院吗？如果你同意，我们就不管他什么风俗，马上再去医院”，父亲艰难的，微微点了点头。这下亲戚们炸锅了，马上打120请来了救护车，急忙把父亲又送回医院。

    〔挣扎〕

    进了急救室，父亲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由于之前喉咙插管，他无法正常说话，只能艰难的用动作，含糊的声音向我们表达他的意思和需求。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因为需要小便，而我们谁都无法听懂他的意思，在那边着急的手脚不停扑腾。我永远也忘不了，给父亲清理口腔时，那里面满是凝结的血块。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不断向我们要水喝，而我们怕他呛到，却只敢用棉签沾水给他湿润嘴唇。。。

    天亮了，疲惫不堪的我先回家稍事休息，留下母亲和几位亲戚照看父亲。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我就赶回医院，父亲已经转回病房了，医生正在征求大家的意见，既然父亲的求生意志这么顽强，要不要送到省城对口医院最后尝试一次。亲友们都觉得应该去，我也认为应该去，我觉得既然父亲从昨晚那种必死的局面挣扎了过来，说不定有一线生机，如果留在县医院，就是在等死。母亲担心在去省城的路上就出意外，一直犹豫不决。最后，母亲征求父亲的意见，他很坚决的表示要去。大家都行动起来，安排车的，整理东西的，医院也备好了氧气瓶，监护仪等物品。我也急忙通知妻子，让他们提前在省城车站下车，直接到省城医院去。

    一路上，为了让父亲呼吸能通畅一些，我们让父亲坐着，我用后背支撑着他，父亲的头无力的靠在我肩膀上。每到转弯和启动刹车的时候，我都努力调整后背的姿势，让父亲能靠的更稳当，更舒服一些，就像小时候他抱着我那样。

    一路上，父亲都努力维持着清醒，因为连续一晚上的张口呼吸，又没有补充任何水分，父亲痛苦不堪，不断的向我们要水喝。但是我们怕他出意外，没敢让他喝，只能用吸管沾一些水滴在他嘴里。听到背后父亲沉重的喘息声，我的心里一直是揪着的。我心里明白，这次去省城，能够起死回生的机会，可能连百分之一都不到。但是不挣扎一下，在县医院安安静静的等待，我们又无法心安。

    到了省城医院，用最快速度把父亲送入了CCU病房，说实话，从这一刻开始我是有些后悔了。在这里，我见识到了医院公事公办的冷漠。在这里，最多只能让一个亲属在边上，医生有什么治疗动作，我们就得马上滚出去，但是又得在外面随时待命，医生有什么吩咐，必须马上响应。。。不然就要被骂被训斥。部分患者家属对医务人员有过激言行，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那种冷漠和高高在上，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泰然处之的。

    〔最后的时刻〕

    医生对我说明了情况，父亲的肾脏已经（濒临？）衰竭，肺部严重感染，体内电解质紊乱，心脏又衰弱的厉害，总之是很困难。我明白，他说的情况很不好其实是委婉的说法。

    亲戚们能来的都来了，我开始想尽办法让他们分批偷偷的进入看我父亲，其实更主要的是让我父亲看看大家。

    我让儿子带着女儿进去，尽可能的多陪陪父亲，女儿还小不懂事，我告诉儿子，父亲本来昨晚就已经不在了，很可能是为了等你们两个，才一直坚持到现在。你们要陪陪爷爷，和他说几句话，把他牢牢的记在心中。这很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下午4点半，父亲的心跳再一次停止，医生使用了心肺复苏仪，同时征求家属意见，要不要插管。母亲选择了放弃，她实在无法再一次看着我父亲被插满各种冰冷的仪器了。无奈的做出这个决定，母亲再也站不住了，脚下一软就要倒下去。我们紧紧的搀扶着她，把她带出病房。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心肺复苏仪正一下一下重重捶打着他的胸口，父亲躺在那儿，浑身苍白，毫无知觉。我知道，这是此生的最后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