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奶奶

收到我奶奶去世的消息时,我还在苏州那边工作,所处位置距离我家1025公里。

那天一大早,我姐打电话过来,她一边说一边哭,让我赶快定个机票回家,奶奶在昨天晚上去世了。

我刚睡醒,临时也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朦朦胧胧地回答了一句,好的。

在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泪止不住地一直流了出来。

你陪着我长大,而我却还没陪着你好好变老。

我马上跟我经理请了假,订了最近的一班机票,然后就往家里赶。

回到了家那边,我姐过来接我,顺便把我在学校上小学的表弟也给捎回去。我表弟一直不相信奶奶已经去世了,他还不懂去世是怎么一个概念。可是当我姐跟他解释道,去世就是以后你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他却在车上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

在灵堂上,所有的叔伯婶婶都来了。叔伯们招待着前来帮忙的邻居,婶婶们折着等下要烧的银箔纸钱,两个和尚在灵堂上敲着木鱼,念着经。

祭拜仪式到了,我们披着麻衣,跪在灵堂那里。在我看来,奶奶好像没走,她只不过跟平时一样,只是,在那空旷的大厅里睡着了。

和尚继续念着经,敲木鱼的声音声声入耳。望着灵堂上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纸房子和纸人,我想起了我们祖孙两人以前的很多事情。

小时候,我对每个炎热的夏天最有记忆。因为我经常会让我奶奶带我去附近大伯开的便利店买东西。

那家便利店很小,但是小孩子是最容易满足的生物,往往几毛钱的零食,就可以献给他整个世界。

我会让奶奶给我买,可能是一个甜甜圈,也可能是两颗魔鬼糖。

然后奶奶就会从黑色裤兜里掏出一大堆破破烂烂的零钱,从里面挑出一毛两毛的那几张,递给便利店的大伯。

便利店的大伯有着一口黄色大龅牙,笑起来感觉很丑很滑稽。

买完零食我会跟在奶奶后面,等奶奶走远了再回头过来找我。

我在远方啃着甜甜圈,把它当做日后远航的号角吹了又吹,亦或吐出被魔鬼糖染成红色的舌头,扮着难看的鬼脸。

上小学那会,我跟我姐会跟奶奶讨钱去学校附近路边摊买零食吃。我妈是不允许我们跟奶奶讨钱买零食的。但是小时候家里忙,等大人出去忙活了,我们就会偷偷去跟奶奶讨钱。但是讨的零食钱数额不多,也就一人一毛或者两毛钱,但是这也成为了当时的一种仪式。

那些年我都记得很清楚,奶奶喜欢抽自己包的卷烟,白色的烟纸将黄色的烟丝一点点卷起包围,放到嘴里,再划上一根火柴,不一会,她住的房间里就开始烟雾弥漫。

她住的房间里很是昏暗,永远点着两盏油灯,放在土地公像的前面。她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永远都是破破烂烂的,只有走出门才看的清,自己手里拿的是多少钱。

有时一走出门在阳光下把零钱仔细一晃,妈的,计划要讨两毛零钱的,结果都没看清拿成了一毛钱了,计划失败。但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去要了,只能对自己说,下次下次。

奶奶小时候家里是个大户人家,算是当时的地主吧,可以这么理解。她从小身强力壮,力拔山兮气盖世,据说可以扛起一百多斤重的甘蔗,她的那些哥哥和弟弟都叹为观止。

她经常坐在老家凳子上,一手拿着卷烟,一手拿着蒲扇,然后就开始讲她小时候的故事,但是每次讲的都是那几个故事,就这么讲了一二十年。

例如,她原来家里养了十多头猪,山上的老虎会定期成群结队地出没,如果防御工作没做好,小猪仔很快就会被叼走;

例如,当年外祖母因为强盗下山抢劫,家里几十斤黑糖被一洗而空,后来就开始卧病不起,不久就撒手人世;

例如,当年政府抓壮丁,他的两个哥哥逃到了东南亚,一晃过了十年她才又收到两位大哥的信件联络。

这些故事在她往后的日子里一直讲,直到她卧病在床,就很少再提起这些事了。

后来我们家搬了新房,搬到离老家几百米的地方居住。我奶奶80来岁高龄了,每次都从菜市场买早餐或者水果,然后再走上几百米的路带过来给我跟我姐。

我妈总是跟我老人家埋怨道,哎呀,你这些钱都是老人协会给你的,你就自己留着用,不要总是给孩子们买东买西的,会惯坏他们的。

我奶奶嘴上说好,然而她还是每天都买东西过来。

在之后,她腿脚不大利索了,只好每天都在老家庭院那里等我。

等我放学从那里经过,她就会在那里跟我招手,把买好的零食跟水果给到我。

老家的庭院不过十来平方,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废弃的长满杂草的荒地,时不时用来晾衣服用而已。

可是那里却成为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一个地方,由于等待,由于期盼,便赋予了这一切意义,庭院成了我内心最温暖的主阵地。

那天晚上的祭拜仪式有从这个庭院经过,我看到这场景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何。

庭院深,夜微凉,几度浮现故人颜。

到了我上大学,她有次走路摔倒了,伤到骨头,就常年卧床不起了。每次我回去都会去看她,陪她聊聊天。

在我离开的时候,她总会叫住我。她神神秘秘打开床边的柜子,在衣服堆里面翻又翻,找出她放钱的荷包(她会把钱统一收在一个包包里),偷偷塞几百块钱给我,叫我在学校要买点好的吃,别饿着了。

再后来,她还是每次都要拿钱给我,但是她已经都忘记自己的钱放在哪里了,找了半天也始终都没有找到,只留下苍老的右手在空中微微抖动。

看来,她的记忆比她自己本身已经更先入土为安了。

和尚继续念着经,我们一众人在灵堂跪拜着,奶奶安静地躺着,不知道看见没,听见没。

仪式结束,盖棺,哀乐奏起,开始出殡。经过一路上的跋涉,奶奶跟我们坐上灵车,前去火化的路上。

奶奶火化回来后,那里的人说,每到过桥或者上下坡,记得提醒要你奶奶,跟她说,我们正在回家的路上了,不用怕,不用担心,一切安好。

在回家的路上,要过三座桥以及无数个转弯,每每到这些地方,我跟我姐姐就大声念道,奶奶,不用怕,不用担心,一切安好。

我们已经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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