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拄着一根拐杖,晃晃悠悠地进了大门。门口有台阶,她把身子俯的很低,整个脸几乎都是朝着地面的,只是时而抬起眼,朝大门内瞥一眼。
“哎呀呀,该享福去的都享福去了,只剩下我一个糟老太太在这世上活遭罪。”
不知道是不是经的世事多了,人都会练就一副好嘴皮子,还有那洞穿一切的眼神。她颤颤巍巍的跷过大门的门槛时,我从里屋赶紧出来穿过院子,跨在大门的台阶上扶住了她。
她眼神混浊,却有一丝饱经沧桑的亮光闪过,脸上的皱纹一层一层,蔓延开来,最后都汇聚在了两个眼窝和嘴角处。她抬起眼看着我说,“强娃子,你们可是回来了。回来了好啊,看看家乡的山山水水,吃吃家乡的大米白面,见见家乡的亲朋老小。”
我扶着她进了院子,她在凳子上坐定后,把拐棍往身边一放,又开始自顾自地说了开来。
“人老了就的死啊,不死就是活遭罪。生孩子时一个个,拉扯孩子时又是一个个,一个个长大了,我们都老了。我们老了,孩子们一个都不见影。你说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
母亲从厨房里赶紧迎了出来,热情地给她递过一个香蕉。“婶啊,吃个水果吧。今天中午就别走了,在我家吃饭。”
“呀,你看就我这个侄媳妇还疼我呢,自己养的儿子闺女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她说着说着,眼神里仅有的一点亮光也开始一点点收敛,甚至露出一些淡淡的悲伤。
我管她叫大奶奶,算是本家的排行,也不算至亲。她总共生养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据说她年轻时也是个厉害角色,和大爷爷一起吃苦遭罪,硬是把四个孩子里的三个都供成了大学生。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都在城里工作,只有一个闺女在临近的村子里嫁了人。
自小的记忆里,她就一直带孙子,带的最多的是家门口的两个外孙和城里的一个孙子。至今犹记得每到饭点时,她拖着长音在村子里招呼孙子吃饭的声音。甚至如今想来,几乎成为我乡村童年生活里最有烟火味的一个画面。
大奶奶还在诉苦,母亲一边给她倒茶水,递水果,一边在安慰着她。可她还是心有怨气,指责着儿女们的不是,也念叨着孙子们当今的生活。
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孙子的年龄都和我差不多,但她还是一个劲的挂念着他们的工作,婚姻,甚至房子。
我忽然感觉人有时候真的很可怜,父母对于子女的感情投入是没有尽头的,从小带大,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带孩子,甚至孙子都成人了,还在挂念着孙子的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可是,子女和孙子又有几人能反过来想呢?
这么多的子女,老人还是一个人生活,用她自己的话说,喝口水都得自己烧。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一个人烧水一个人喝,年老力衰,体弱多病,谁又能侍奉左右,端茶递水。
孙子们更是不用说了,一年能够看望一次就算不错了,偶尔打个电话,也够老太太乐呵好几天。
我忽然回想起前几年,大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也曾如此衰老,但生活中也算有个照应,老两口彼此扶持,生活并未显得如此难过,也未曾听他们说过一句对儿女的怨言。听的最多的是念叨儿孙们生活的不易,给自己打气说“我们老两口身体还不错,孩子们过好自己就行了。”
自大爷爷下世后,大奶奶的身子骨也就一日不如一日,病痛伴随着孤单,让她心里对子女多年的包容终于决了堤。
她现在几乎是逢人就说子女的不是,同时用夸张的恭维语气近乎讨好地念着身边人的好。身边的人,无非就是门口的邻居,本家的晚辈,还有同村的人。
吃完饭,临她走时,母亲把刚买的水果,面包给她装了一点,她略微地推辞了一下,就都带走了。曾记的小时候她串门时,母亲给她稀罕的零食,她总是说家里有的是,都不愿意吃了。是的,岁月和衰老会改变很多人,很多事。
我把她送出门外,一直送到她家的门口,在她执意的要求下,我停下了脚步,看着她一手拄拐,一手拎着塑料袋,晃晃悠悠地进了家门。
那么大的家,那么大的院子,可是只有她一个人。我望着她的背影,竟生出无限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