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暮色如纱，缓缓漫过长安城那翘起的飞檐，李益正慵懒地斜倚在青玉榻上。案头那盏鎏金烛台，烛光摇曳，洒下的光影仿若满地流银。就在此刻，忽听得窗外石榴花簌簌坠落，那声响好似一把利刃，惊碎了满庭如水的月色。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一片残落的花瓣。指尖触及，花瓣上的露水竟透着丝丝凉意，那寒意，仿佛比昨夜霍家小玉泣血的泪珠还要清冷几分，直沁人心。
三日前，曲江池畔的芍药开得正盛，风姿绰约。小玉发间簪着新折下的并蒂莲，那洁白的花儿衬得她愈发楚楚动人。她伸出素手，轻轻将青瓷酒注斟得满满当当。微风拂过，那日她鬓边的银步摇在风中轻轻晃动，闪烁的光芒晃得人眼发晕，让人一时竟沉醉其中，恍惚间以为这般良辰美景，定能如沧海桑田般长久绵延，永不消散。
然而，谁又能料到，昨夜驿使匆匆送来的红笺，犹如一道无情的惊雷，将那相隔千里的美好佳期，揉作了一团皱巴巴的废纸，所有的憧憬与期盼，瞬间化为泡影。
此刻，案头摊开的《霍小玉传》墨迹尚未干透，李益凝视着 “从此无心爱良夜” 这几字，手中笔尖无意识地在砚台里搅动，洇开团团墨云，恰似他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檐角的铁马被风拂动，发出清脆叮当之声，惊起了满树栖息的乌鸦，“扑棱棱” 地振翅而飞。这声响，宛如一把锐利的钩子，勾起他心底深处的回忆。他猛地忆起，去年上元节，霍小玉手提兔儿灯，静静伫立在朱雀大街，翘首盼他赴约。那灯影柔和，映照着两人交叠的衣袂，如梦如幻。可如今，那承载着美好回忆的兔儿灯，想必早已腐朽，融入春泥。唯有那轮明月，依旧高悬在陈仓古道的西楼之上，冷冷地俯瞰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李益缓缓推开雕花木窗，只见西市的酒旗在夜风中肆意招摇。恍惚间，他仿佛瞧见小玉身着那袭月白云锦襦裙，身姿婀娜，正踩着满地银白月光，一步步走向渭水边的渡口。这幻觉如此真实，令他一时竟失了神。手中酒盏不自觉滑落，“当啷” 一声坠地，碎瓷溅起的水花，瞬间惊散了水中自在游弋的鱼儿。就在这刹那间，他如梦初醒 —— 原来，这满城璀璨灯火，终究无法再照亮旧时那位与他情深意笃的王孙。
五更时分，鼓角声起，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天边的残星渐渐吹散。李益面色凝重，将那残卷缓缓抛入炭盆。跃动的火光中，“任他明月下西楼” 的墨痕，渐渐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远处，传来更夫那沙哑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惊醒了蜷在角落打盹的狸奴。这小小的畜牲，尚且知晓寻觅暖衾香枕的舒适，可他那颗曾为明月、为小玉而驻足的心，早已随着霍家小玉，化作终南山下的点点磷火，只在子夜时分，幽幽明灭，诉说着无尽的凄凉与哀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