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看首句,不由想起“红藕香残玉簟秋”,此诗所表达的相思之意与李清照词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作者是谁呢?是李清照一般才情傲人的闺阁女儿?还是如李商隐般写尽世间缠绵悱恻的深情才子?
都不是。
此诗名为《写情》,出自中唐诗人李益之手。没错,就是那个以边塞诗闻名于世的“中唐七绝”之冠、“大历十才子”之一李益。
李益的边塞诗慷慨悲凉。无论是“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的悲慨,还是“伏波惟愿裹尸还”的豪情;无论是“单于每向沙场猎,南望阴山哭始回”的雄心壮志,还是“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重重愁思,无不彰显其慷慨悲歌,壮怀激烈的家国情怀。
如此气势雄健的李益,又怎会写出“千里佳期一夕休”这样情思切切、余恨绵绵的诗句呢?
这要从他青年时期与长安歌姬霍小玉的一段情事说起。
02
唐大历四年,弱冠之龄的李益高中进士及第,风流才情在长安城内声名远播,诗作墨痕未干便有教坊乐工前来求赐,长安歌姬皆以弹唱李益诗为荣。
是不是想起了另一位风流才子柳永?“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这李才子与柳才子还真有几分相似,都是少年盛名,倜傥风流。
长安城内崇德坊,有一位当红歌姬名叫霍小玉,本是名门闺秀,因战乱流落风尘。
父亲是玄宗年间的武将霍王爷,母亲郑氏初为霍王府歌舞姬,因容貌艳丽、性格贞静颇得王爷欢心,纳为侍妾,生下女儿小玉。
霍王爷老来得女,爱如珍宝。母亲也因恭谨有礼、淡泊不争而得到大夫人的格外善待,日子过得宁静舒心。
小玉周岁礼,父亲请长安城最好的玉器师傅打造了一枚紫玉簪,他说,要在小玉十五岁及笄礼时,亲手为女儿戴上。
如果岁月一直这样安然,该有多好。
渔阳鼙鼓动地来,霎那间长安城摇摇欲倾。霍王爷战死的噩耗传来,大夫人惊悸而亡,王府顿时乱作一团。兄长厌恶郑氏出身低微,狠心将小玉母女赶出王府。
郑氏带着尚在襁褓的小玉避难于城郊。战事稍有缓解,她变卖了仅有的几件饰品,重新回到长安内安顿下来。
孤儿寡母衣食无着,万般无奈下,郑氏只好重操旧业,在崇德坊家中唱曲迎客。
小玉自幼跟在母亲身旁,耳濡目染间自是习得一身歌舞才艺,母亲怜惜女儿本是绣户侯门女,虽境遇窘迫,亦拿出银钱聘请先生为小玉教习诗书。
小玉极为聪敏,年方十五便因诗书才艺俱佳,在长安城教坊中独树一帜。她天然一副清雅孤傲之姿,眉宇间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愁思,恰如梨花遇雨惹人爱怜。
崇德坊一曲菱歌敌万金。
03
李益诗词中那种淡淡的悲凉,恰恰契合了小玉凤凰落架的落寞心境,小玉对李益的诗作极为欣赏,不由暗自神交。她时常在宴席间弹唱他的作品,婉转的歌喉,幽怨的神态,把李益的作品演绎得如泣如诉,令人闻之动容。
郑氏看懂了女儿的心意,辗转托得长安城内专为名门贵戚做媒的鲍十一娘代为牵线。鲍十一娘来到李益住处,戏称有位九天神女爱慕李益诗才,专程下凡与之匹配,邀李郎前往一会。
李益自然知晓是戏耍之言,却也心下好奇,遂整理衣冠跟随鲍十一娘前去。
穿闹市,入小巷,来至一处僻静的院落。院中寂静无人声,只有桂子暗香浮动。李益正暗自猜度,是何等人家如此清雅别致,就见一婉丽妇人挑帘而出。
这婉丽妇人正是郑氏。她邀李益对坐饮茶,直言虽以卖艺为生却是清白人家,女儿小玉闺训甚严,才貌俱佳,一心倾慕李益诗才,如蒙不弃,愿相伴相随。说罢,也不待李益应承,便转向身后屏风,温言召唤小玉。
李益对小玉芳名亦是早有耳闻,心下暗喜间,就见一纤弱佳人自内室旖旎而出,衣袂随风飘举,云鬓花颜一派仙人之姿,毫无教坊女子之妖娆。
郑氏引小玉与李益见礼后,便寻了个由头出门去了。
李益请小玉弹唱一曲,小玉如若未闻,径自与他谈诗论画。李益讶异小玉身为教坊女子竟有如此不凡谈吐,顿觉倾心。
这一夜,李益留宿小玉闺房。恩爱过后,小玉忽然落泪,感叹自己身份低微难与才子匹配,将来难免落得个秋扇见捐的结果。
李益刚得美人,正是爱恋难舍之时,怎忍见心爱之人如此伤心,即刻取来纸笔以日月为证立下盟约,小玉方才略略心安。
04
秋去春来,三载欢爱倏忽即逝。这年暮春,李益被授予郑县主簿之职,即将赴任。分别在即,小玉殷勤叮嘱衣食冷暖,二人依依难舍,久久不能成行。
小玉知道,李益若要仕途坦荡,必然需要一位身份地位相当的夫人与之匹配,而自己身在娼籍,若成夫妻必然牵累他一生。于是,她与李益订下八年恩爱之约,八年后小玉情愿常伴青灯古佛,任凭李益迎娶名门闺秀。
李益闻言落泪,与小玉再订白首誓约。他再三宽慰小玉耐心等待,待自己安顿下来之后,即刻前来迎娶佳人。
自从李益离去,小玉日日倚门而望,盼望他如约接她团聚。可是,她从陌上花开等到来年柳色又青,李益却杳如黄鹤,再无任何音讯。
起初小玉还会安慰自己,他刚刚赴任一定公务繁忙,等安顿下来一定会践守盟约。
后来,她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再后来,她渐渐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他给了她希望,把她送上云端,却又狠心让她重重跌落。她一病不起,整日里缠绵病榻,憔悴不堪,再不复从前花月神容。
小玉让母亲变卖了父亲留给她的紫玉簪,那是证明她是霍王血脉的唯一凭证。她散尽钱财,遍托长安城内文人士子打听李益消息,只为求证。
她终究是不甘心的。
小玉的一片痴念感动了李益的表弟,他不忍再隐瞒,终于告诉小玉,李益上任不久便由父母做主与名门闺秀卢氏定亲,上月刚刚完婚。
表弟还说,李益也曾坚守盟约坚拒与卢氏婚约,无奈摄于高堂慈威,只得就范。
当时的社会风气,文人士子虽以结交教坊女子为雅好,但是若真正结为夫妻却会被人耻笑,直接影响仕途声誉。
想必,李益在与小玉分别之初确实也曾见月伤心、闻铃断肠,然而当他渐渐感受到与高门结亲的好处后,就果断地放弃了小玉,当年的闺房缠绵,早已被新婚喜悦完全取代。
可是,他终究是知道,自己负了小玉。偶尔触景生情,也只有一声叹息。
05
蒋防在《霍小玉传》中给李益和小玉设定了一个结局:
婚后不久,李益与卢氏前往长安探亲。他不知道,他辜负小玉的事情在长安城内早已传播的沸沸扬扬。就在他宴请宾朋之际,一名身着黄衫的大汉抱打不平,将他挟至崇德坊小玉家中。
一别经年,曾经真心相待过的一双人,在这种尴尬的情境下骤然相见,旧时家园,旧时景物,旧时的爱人却已经不能再相依相守。小玉掩面痛哭,竟致气绝而亡。李益此时早已如痴如傻,难发一言,唯有颓然而坐。
小玉死后化作一缕冤魂,报复在李益妻子身上,令李益疑心妻子与他人有私,夫妻终生不和睦。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小玉自幼读书知礼,又经历了骨肉至亲离乱之痛,她应该是豁达淡然的。她对李益当然有恨,但终究会释然,余生哪怕只能琵琶弦上说相思,也不会去报复,去追索什么。毕竟,她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是一段无望的纠缠。
只是李益,他本可以用一种更加坦诚的方式来好好结束。
06
陈寅恪先生评价元稹时曾说过,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
元稹与双文,也是一个始乱而终弃的故事。李益与元稹一样,都在离别后背弃了当初的盟约,他们许下盟约的时候,应该也是有过真心的吧。
只是与仕途、名誉、父母之命相比,爱情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春风得意时顺手添上的一抹色彩,有更好,没有也无妨。那小小的失落,如同滑落湖心的一滴石子,荡起一阵微小的涟漪后,便消失的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