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写情》
楔子
大历八年,霍小玉死于风雨飘摇的长安,她最后的视野中是那个男人颓败如秋叶的脸。
一、
大历四年,我风华正茂的年轻着,而母亲已经年老。我喜欢俯在长安城墙远眺,像迷途的鸟寻找归路。
母亲说,二十年前,天下还是旧主唐玄宗。你的父亲,是宗室霍王爷。而我是跳舞的女子。我们的家族,像鲜艳的彩纸,光彩的存在着。
后来呢。
后来,就像史书上记载的那样,有了安史之乱,有了先主长达数年的逃亡。有了霍家的衰败。有了你。
母亲说,小玉,你是我精心培植的毒药,你要跟我一样,迎风招摇。
我不信母亲的话。那时长安城内,教坊多如牛毛,可我相信,总有一个人,会来渡我。我们能在一起,一生一世。
母亲笑我天真: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的话。世间情凉薄如纸。
母亲,你老了。
母亲说,我也曾年轻天真过。我的美貌也为我带来良人与光鲜。而我必须,为此失去爱情。所以我成了霍王的十三妾。出身低贱,遭人冷眼排挤。
爱是穿肠的毒。一旦侵蚀,无药可救。
二、
每每读到《写情》这首诗,总会想到霍小玉和李益。
李益,大历十才子中的翘楚。他的诗是那样好。边塞诗雄浑有力,闺情诗清雅有致。读他的诗,精彩处叫人忍不住扬眉动目,意态飞扬。他的一首《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气势雄浑,苍劲幽远。不像是经历了“安史之乱”的离殇,倒颇有盛唐恢宏之色。他有才情,又有丰富的经历和广博的见闻,是得天独厚的才子。如果他不是遇上霍小玉的话,也许他的人生会有另一种轩敞明亮。
那一年,霍小玉初初长成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承母旧技,做歌舞伎待客。清丽可人的她恰似一夜芙蕖迎风涉水而来,艳名动长安。那一年,李益赴长安参加会试,中进士及第,少年登科,自然春风得意。他的诗每每是墨迹未干,长安的教坊乐工就千方百计地求来,谱上曲子让歌姬吟唱。
三、
如果一开始就能看见结局,那我一定不会让母亲求着教坊十一娘引来李益相见。
人人都知教坊名妓霍小玉,只有在吟唱李益的诗词时,才会那样柔肠百转。一咏三叹,尽得其中三昧。后来,连母亲都看出我对李益有些个意思。
我能体会到李益诗中怨妇那种无可奈何的孤寂心情。因为我本来也就是这样一个无可奈何之人。很多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安史之乱”,自己又会有怎样的人生。
终于李益和我相见了,一见即钟情。才子在这世上本来就是要配佳人的,是天造地设的安排。一场风花雪月,情意缱绻,难舍难分。
冬日的长安,诗人们用尽笔墨描绘着这里的光怪陆离,而我和李郎只在暖阁中作诗赏花,这屋便是我们的天下。我为他,烹饪、缝衣、研磨,为他吟唱、起舞、弹琴。身在温柔富贵乡中,他于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若有一日,我负了佳人,必遭天谴。我并不阻止那些恶毒的誓言从他口中说出。毕竟美丽的爱情需要一些苍白但华丽的誓言来衬托,不是吗?
如果你发现一个人人都梦想得到的东西而自己轻易便可得到,你就会变得愈发谨慎,患得患失。很快,朝廷派李郎外任为官。看着李郎是那样欢欣雀跃,他拉着我的手说:“玉儿,我立马动身,先回故乡祭祖探亲,等开春便可立马赴任。等一切安排妥当,我就来接你,那时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亦高兴,但更多的是惊惶不安:男人如风筝,好放难收。我自阅人无数,这点警觉怎么可能没有。
李郎似看出我的不安,他取过笔墨把婚约写在一方素绫上:“明春三月,迎取佳人,郑县团聚,永不分离。”
四、
誓言二字,有口无心。我们以为发了誓就代表了不变,代表了永恒,却不知它除了代表当时的心情,其余什么都不是,就像李益给霍小玉的那一纸婚书。也许在写下时,他是真心实意想娶她,没有负心的意思。但是人往往输在太天真,以为说出的话,写下的约就成了不可动摇,坚如金石的东西,却忘了人世无常。李益在这边忙着和霍小玉海誓山盟,他爹妈在那边忙着和别人海誓山盟,为李益定下豪门卢氏之女。
唐朝,卢姓、裴姓、韦姓一直都是极具权势的豪门世家。和卢姓联姻,无疑能让李益家族根基更稳。李益或许是看中卢家权势,又或许卢家女也是温柔贤淑,名门之秀,堪当主母。总之,李益的心动了,他娶了卢氏为妻,并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的行踪。
五、
春花秋月,四季流转。南飞的鸿雁去而复返,但是,李郎却迟迟未见音信。我不甘心,发了疯似的打听他的消息,广求巫师,遍访占卦之人,甚至不惜散尽财产,然而什么都不曾得到。终日以泪洗面的我很快便卧床不起。母亲的面容因我变的日益苍老而憔悴,她抱着我,疼惜的说:“也许,我从一开始,就该阻止你去接近他。 ”
又是一年将过,不知道老天可怜我还是捉弄我。我终于从李郎的表弟崔允明那里得到了他的消息,他另娶卢氏好女的消息。
好!好!好!李益啊李益,你自己温柔富贵乡中,弃我如敝履!不,我不信!除非他亲口对我说,否则我不会相信!
我到处托人,只希望能再见李益一面。然而得来的消息无不是李益如何避我唯恐不及。想见一面而不得,心中冤苦悲愤越来越深,如此一来,我病的更重。原来能写情深款款闺怨之作的诗人,并不能证明,他就长情良善。文人一旦变心,比将军,武夫更令人齿冷。绝情寡义的男人,以为没带走云彩,却不知无形中已留下一地尘埃。等着爱他的人忘记,恨他的人想念。
长安城里已经满是我与李益的风言风语,人人都同情我的多情,而愤恨李益的薄幸。终于李益来见我了,被长安城中一豪侠挟持而来。他面对我时怯懦害怕得如同秋日枯树老藤。
我知我看向他的目光中早已没有往日的的温柔,怨毒的似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洞来。当极爱翻转成极恨,那么李益,你就来听听,听听我用尽最后的生命对你的诅咒:我为女子,薄命如斯!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六
《唐宋传奇集·霍小玉传》里评价李益:“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只可惜,在与霍小玉这段生死畸恋里,诗名丧尽,只余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的骂名。据传,李益经常在精神恍惚间看到有男子模样的人和卢氏来往,误以为卢氏有私情,常常打骂卢氏。《唐才子传》中说他:“益少有僻疾,多猜忌,防闲妻妾,过为苛酷,有散灰扃户之谈,时称为‘妒痴尚书李十郎’。”这不奇怪,稍有点良心的人都会被这样的索命誓言吓的神经衰弱,何况李益并非一个无心无情之人。他作《写情》一诗也是如此,任他心中有千般忏悔,也只能化作一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的叹息。虽然李益负心可恶,然而为此伤情而导致心理变态,一生中再没有快乐的日子,这种惩罚比死还严酷:他送了她一命,她毁了他一生。
爱情本就该是你情我愿,两不相欠的清洁。彼此付出也不计较,怨恨也应能饶恕。我欣赏的是霍小玉的刚烈,而不是报复之心。但这世间恩怨情仇如丝如茧,不知何日解了三毒,世人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