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叫我希望之花
本文部分灵感来源于影片《东京!》
我一个人住。
马上就要到第十年。从不出门,一切生活用品全靠每年一次的电话订购屯齐,日常三餐我也只会点为数不多的几家现在还接受电话订餐和货到付现金的外卖,偶尔我也会定超市里的蔬菜自己做,但那就意味着超量的人际交流,我有些应付不来,所以这是极度少有的情况。
我清楚地意识到马上要到第十年,是因为节日快到了,我开始把年初预备的罐头和速食品门从床底下搬了出来,计划好每天的食用量。一到节日,就点不到外卖。虽然速食品吃多了,那股调料味很让人反胃,但不再需要打电话和开门交接,我还是觉得轻松许多。
我也不看电视,不上网,实际上我的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些东西,手机,电视,电脑,游戏机,平板,甚至收音机,统统没有。并非我生来就对电子娱乐不感兴趣,其实在十年前我是个重度网瘾患者,一天除了睡个四五小时都要趴在电脑前。
于是我父母就把我送去了网瘾治疗所。
不能想不能想。
那段经历过于可怕,哪怕在我脑子里闪过一下,我都觉得自己浑身肌肉瞬间有了痉挛感。所以我后来对一切电子屏幕有了生理厌恶,当然比这可怕的是,我对人,任何人都有强烈的恐惧和排斥感。我害怕在电子屏幕上看到人嘴巴一张一合或是肢体摆动,在我眼里他们如同机器或是怪兽,我也怕现实里碰到的人,他们的眼光,温和也好严厉也好,都像能把人吸进去的黑洞。或许是我的父母生出了愧怍之情,他们见我这样也不再逼我,反而同意了让我住进这间小屋,每个季度还会给我寄来生活费。
凌晨,我在日历上划下最后一道,这一年算是过完了。窝在被子里,我画好了新一年的日历,计算下一次能吃到新鲜食物的日子。然而等过得差不多,我也再也不想吃罐头的时候,我打通外卖电话,却被告知餐厅延期上班,现在还在休息。烦躁的心情涌上来,但我强行克制住,又问了我平时吃的所有外卖,答案居然都是一样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解释。或许有什么活动让所有人假期延长了,我不知道,也无从探究。
我的屋子里有很多书和杂志,这是我日常的主要消遣,曾经还在上学年纪的我读书完全读不进去,现在不管是什么内容,我都能很流畅地看很长时间。我就这样又把之前看过的厚小说重读了一遍,一天有时只吃一顿饭,毕竟实在提不起胃口,直到小心翼翼再打电话尝试得知外卖终于恢复了,只是变成了放在小区门口要自己出去取。我问为什么,电话那头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不是当然的么”。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活动,它搞得我越发焦虑烦躁。
我实在没有勇气出门,但点了的外卖又不能不拿。拖延了一个多小时后我终于打开房门,观察了半天电梯没人才按下按钮,出去后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口,低着头找到自己的外卖袋子又小跑着回去。
之后很长时间无论是蔬菜水果还是做好的外卖都要这样拿,我每次总挑错过高峰的时间点单,结果导致饮食越来越不规律,就差要犯胃病。
但这不算最糟糕的。开春了,我却没收到父母寄来的生活费。我们平时不交流,顶多一年打一次电话,但生活费从来不会迟。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我还没收到他们的信封。倒不是说我有多缺钱,只是这连同其他的事一起让我开始胡思乱想。白天里一些怪念头到了晚上就变成噩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暴饮暴食,昼夜颠倒,我多年培养的规律生活全被打乱,身体越来越疲惫,每天几乎什么都不能做。
接到那通电话是在夜里。要是以前那个点我已经睡下了。电话那头是个礼貌克制的陌生声音,说的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但又像几个被放大扭曲的汉字愣砸进我的脑袋,让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过世了。
过世了?
过世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道理?那个冰冷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尽管如此但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还请你不要出门,你父母将会和其他过世患者一起由我们来进行火化,做无害化处理,保证没有病毒再次传播……
病毒……
我记得以前父亲气急地时候曾骂过我就是社会的蛀虫毒瘤,这样把自己关起来倒好,别去影响别人。没想到他倒却在我之前真真切切地被隔离了,身体冷掉成了尸体还被人当作有病毒而避之不及。他还说我这个样子是社会性死亡,没想到他自己先死得透透的。可我终究是笑不出来的。
过了几天我又接到电话,说为了满足其他家属的要求,他们会为火化仪式开一个直播,问我的账号要拉我进直播间,被我以没有网络的理由拒绝掉了。之后就再没了联系,只是收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给我的补助金,挺厚一沓不过我估计这是一次性打发了。要是再把这笔钱花完,我就会彻底失去生计。
我做了精细的打算,把生活水准压到最低,能再活一年零八个月。之后的生活,不敢想象。
其实万事都靠习惯,习惯了每天只吃少量最简单的食物,也不再觉得有什么难受的,过往掀起的情绪波澜也随着各种欲望的减淡而散去了。除了吃,还有一个变化,就是每天晚上8点以后就会断电,所有楼房灯齐刷刷地全都黑了,至于为什么,我断断续续从四邻的电视节目里听到一些,好像又是因为什么病毒……长期无法复工……生产严重下降……电力供应不足什么的,能听这么清楚也是因为突然某天起周围的住户每天每刻看的都是同样的节目,这样电视声汇聚在一起就很响了。断电倒是对我没啥影响,无非是看不了书,在床上静坐,但总能听到楼上的人的动静,起初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唱歌跳舞的声音,过了十几二十天就演变为无尽的争吵,还要各种玻璃器皿摔碎在地板上发出的尖叫。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知道我追问地有点晚,毕竟让我正正常常出门走走实在太为难。我曾经逃离了电器逃离了网络,但现在电视里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受控制地流进我的耳朵里,我断断续续听到读得板正的新闻,平静的话语里夹杂着不断翻倍的数字,或者是一些激昂的音乐,配着在我看来扭曲般激情澎湃的人声说着什么“英雄”,“牺牲”,我听到各种匪夷所思的事,血腥恐怖的字眼,却都被用愉悦的语调说了出来,有人开心地说,“我很高兴能被选中把我的房子让出来给病人,能在这时候做一些贡献太好了!现在我和我老婆搬进了临时板房,条件非常好,她下个月就要生了,这个宝宝要出生在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一年,我非常感谢……”
这样激昂、快乐的声音不绝如缕,而四处传来的咒骂、摔打声也不绝如缕,好像要共谱一曲交响乐。太吵闹了,我如此狭小的净土都被这些声音震得摇摇欲坠。
终于我忍受不了,决定出去看看。那天照例是个阴天,但我却觉得很舒适,开门下楼后,我才发现,整个世界像里外翻了个个,我屋子外的全部都成了净土,街道干净得空无一人空无一声,高楼大厦都宛如海上的浮沫,沙漠的细沙,草原上的草,没有任何阻碍。我在这空荡荡的路上走着,从来没有这么自在快活过,不由自主地就加快了步伐,肆意地跑起来,打着转,或是用尽全力跳两下。
直到一辆巨大的消毒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它喷射出比我人还高的消毒液差点把我淋个透湿,我拐了个弯到别的路上,很快又有像迷你飞机一样的东西在我头顶盘旋,发出尖锐的警报声。我吓得匆忙跑回了家,决定再也不这样贸然行动了。
过了几天我在家听到了一些奇怪的新闻。之前我也了解到一些,说因为现在所有人都不出门,很多人因为在家时间过长而出现了抑郁、消沉等心理症状,专家将其命名为“社交缺失障碍症”。
“而目前,记者发现,有这样一个人,曾经长达…..深居家中…..极为优异的自我调理能力……乐观……积极应对……将会成为抗击……消除大家心理病症的证明典型。”
听到的这些只言片语让我寒毛倒竖,我开始不断地猜测这些话的意味,这指的到底是不是我?是不是只是我想多了?那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样……
在我想出所以然前有人敲响了我的门,开门后眼前却只是一个举着相机的机器人,它另一只手上举着的手机屏幕里倒有一张人脸,这机器人不由分说地开进我家,然后那里面的人脸才开口,说他是现在国家综艺节目的导演,想要以我为中心拍摄一个宅居在家也能快乐生活什么的鼓励人心的纪录片,现在要取一些素材。怎么找到我的?为什么是我?我不想……这些话我通通没问出口,因为我知道是不会有答案的。这个机器人就这么举着相机在我家转来转去转了一整天,最后我目送它嗡嗡嗡地出门上了电梯。
之后我死命捂住耳朵,不想听到电视机里流出来跟我有关的声音。但我也隐隐预感,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的预感一向挺准的。
在收到补助金后的一年零六个月,我被敲门声吵醒,门外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女,他们温柔地说着一些我不懂的话,然后给我戴上了非常沉重的口罩和眼镜,把我带上了一辆车,车又把我拉去一个高楼。这楼我认识,当年我网瘾重的时候,一切娱乐类的消息我都了如指掌,现在我眼前的就是电视大楼。进去以后又是各种消毒液一顿乱喷,然后我被带进一个会议室一样的房间,里面有沙发,有长桌,还有一个巨大的要占据一整面墙的屏幕。看到那块屏幕我差点吐了。
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女子,随后两个小时她都在温柔地跟我说话,虽然她的声音到我大脑跟机器人的嗡嗡嗡几乎无异,但我还是大概听明白了她说话的内容。
现在为了长远发展,也为了早日战胜……为了节省人力电力,全国上下只能制作一档综艺节目,我们看了你的事例,看到你在街上奔跑的视频,觉得非常感动,你就像纯洁自由的天使一样,没有受到负面信息影响,还是那么单纯、快乐,你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所以我们现在想要把你打造成国民的偶像,你身上的阳光一定能吹走大家的阴霾,大家看了你的节目,也会像你一样,积极乐观地活下去,到时候,万千家庭都会和睦幸福!你知道这有多么重要吗?你明白吧?唯一的节目!你现在做的,是最伟大、最光荣的事业!
摇头这个动作,可能在婴儿时期,人就能学会,也能理解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它俨然失去了效力。
我就这样被推着从会议室到化妆间,换上一套套漂亮的裙子——我真的恨死穿裙子十岁以后我再没穿过,被化上精致的妆容,粉脂的味道让我想把自己的脸抠烂,还有被吹得蓬松的发型。从化妆间又到摄影棚,两个巨大的灯箱对着我,快门声无休止地卡擦卡擦卡擦擦卡擦卡擦。然后又回到会议室,桌前放着一份稿件,对面是五位老师,仪表老师、声音老师、内容老师……不管是什么老师都精力十足,一个字一个字叫我怎么表演好这段稿子。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是黑白的了,可低头看看自己却五彩斑斓得异常。我没有了一点活着的感觉,身体却比人生中任何时候都活蹦乱跳,大脑一片空白,好像一个字都不懂了,嘴巴却发出比人生中发出的所有声音都甜美的话语。最后,我无比平静地穿过演播厅的走廊,进入录制现场,无数聚光灯唰地全向我射来,我也一点都不觉得刺眼,台下没有一个观众,我也全都看不见,无数的摄像机的眼睛全对着我,我镇定地露出微笑,抖了抖自己的裙子,原地转了个圈,朝着主机位眨了眨眼睛,挥舞双臂,向所有的人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我知道,那很可爱。
我是希望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