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7


《万物有时》

汪曾祺

摘抄:

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我想起它们来了,也有一天会像来了一样又去了的。我尽想,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一路走,一路望着祖母的脸。

门里是什么岁月呢?钟鼓整日敲,那么悠徐,那么单调。

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吗呢!

我曾经做梦一样在一片盛开的茼蒿花上看见成千上万的粉蝶——在我童年的时候。那么多的粉蝶,在深绿的蒿叶和金黄的花瓣上乱纷纷地飞着,看得我想叫,想把这些粉蝶放在嘴里嚼,我醉了。

树是雨。

初日照临,杨柳春风,一千亩盛开的牡丹,这真是一场花的盛宴,蜜的海洋,一次官能上的过度的饱饫。漫步园中,恍恍惚惚,有如梦回酒醒。

牡丹花分三大类:单瓣类、重瓣类、千瓣类;六型:葵花型、荷花型、玫瑰花型、平头型、皇冠型、绣球型;八大色:黄、红、蓝、白、黑、绿、紫、粉。通称“三类、六型、八大色”。

看花才十日,栽花十五年,亦云劳矣。

树叶厚重,风吹作金石声。在屋里静坐读书,听着哗啦哗啦的声音,会忽然想起,这是昆明。说不上是乡愁,只是有点觉得此身如寄。因此对尤加利树颇有感情。

三角梅花形不大好看,但是蓬勃旺盛,热热闹闹。这种花好像是不凋谢的。我没有看到枝头有枯败的花,地下也没有落瓣。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居住在高度现代化的城市的人需要度假。他们需要暂时离开紧张的生活节奏,需要安静,需要清闲。

所谓故国者非有乔木之谓也。”然而没有乔木,是不成其为故国的。

美国人插花只是取其多,有颜色,一大把,插在一个玻璃瓶子里。美国人不懂中国插花讲究姿态,要高低映照,欹侧横斜,瓶和花要相称。

中国松树多姿态,这种姿态往往是灾难造成的,风、雪、雷、火。松之奇者,大都伤痕累累。中国松是中国的历史,中国的文化和中国人的性格所形成的。中国松是按照中国画的样子长起来的。

看到晚饭花,我就觉得一天的酷暑过去了,凉意暗暗地从草丛里生了出来,身上的痱子也不痒了,很舒服;有时也会想到又过了一天,小小年纪,也感到一点惆怅,很淡很淡的惆怅。而且觉得有点寂寞,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

至于为什么总是三篇为一组,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因一篇太单,两篇还不足,三篇才够“一卖”。“事不过三”,三请诸葛亮,三戏白牡丹,都是三。一二三,才够意思。

书被催成墨未浓,殊难计其工拙。

必须先论世,然后可以知人。离开了大的政治社会背景来分析作家个人的思想,是说不清楚的。

在文风上,我是更有意识地写得平淡的。但我不能一味地平淡。一味平淡,就会流于枯瘦。枯瘦是衰老的迹象。我还不太服老。我愿意把平淡和奇崛结合起来。

奇,往往就有点洋。但是,我追求的是和谐。我希望融奇崛于平淡,纳外来于传统,能把它们揉在一起。奇和洋为了“醒脾”,但不能瞧着扎眼,“硌生”。

这不是一个专栏。我怕开专栏,无端找一副嚼子戴上干什么?只能是这样:有得写,就写几篇;没得写,就空着,断断续续,长长短短。什么时候意兴已尽,就收场。

辛苦了一天,找个阴凉地方,端一个马扎或是折脚的藤椅,沏一壶茶,坐一坐,看着这些草花,闻闻带有青草气的草花的淡淡的香味,也是一种乐趣。

有鸠声处,必多雨,且多大树。鸣鸠多藏于深树间。

不过,我认为还是让画眉“自觉自愿”地学习,不要灌输,甚至强迫。我担心画眉忙着学这些声音,会把它自己本来的声音忘了。画眉本来的鸣声是很好听的。让画眉自由地唱它自己的歌吧!

美,多少要包含一点偶然。

科学和艺术有时是两回事。

凶恶和滑稽往往近似。

走到桥上,上面是天,下面是水,觉得体重变得轻了,有凌空之感。拱桥之美,正在使人有凌空感。

现在的传记、历史题材的小说,都空空廓廓,有事无人,而且注入许多“观点”,使人搔痒不着,吞蝇欲吐。历史连续电视剧则大多数是胡说八道!

和尚和和尚不一样,和尚有各式各样的和尚,正如人有各式各样的人。

牌坊整天站着,默默无言。太阳好的时候,牌坊把影子齐齐地落在前面的土地上。下雨天,在大雨里淋着。每天黄昏,飞来很多麻雀,落在石檐下面,石枋石柱的缝隙间,叽叽喳喳,叫成一片。远远走过来,好像牌坊自己在叫。

世界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把一块现成的,完完整整的生活原封不动地移到纸上,就成了一篇小说。从眼中所见的生活到表现到纸上的生活,总是要变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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