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按:2019年夏天,我陆陆续续写过几篇散文,因为都和青城公园有关,总题作《青城公园札记》,投稿给了《草原》。庚子春节前几天,不意收到了2020年第2期《草原》杂志样刊。感谢《草原》编辑之慷慨,四篇散文合起来共万余字,一期刊发,激动之余,在微信朋友圈晒了照片,有朋友当即表示愿意读,我说那好,等我有空编好再看吧!不想春节期间,武汉疫肺炎情蔓延,在家编稿的同时,自己用简书这个平台编辑发出,一者为了满足她的这个愿望,二来也可以就教于一些同好,卡夫不卡期待大家的赏读或批评。
我们的尚老头儿
诗人贾漫爱下象棋,一次正在聚精会神与一人对局,开局不久,一着不慎先丢了一马,在一旁观棋的冯苓植先生戏言道:“棋王有难,这局情况不妙,看来是要输了”。贾漫先生一边沉思,一边回道:“你净说风凉话”。后来果然溃败如山倒,那局棋贾先生惨败,不过后来谨慎连扳两局,脸上才露出踌躇满志的神色。和贾漫先生对局者,就是我们的尚老头儿——尚静波先生。
尚老头儿倔强的头发,很有些文人的风范,惜门牙只剩一枚,说话不免走风漏气,但奇怪他依然咬字清晰,似乎有几丝京腔的味道,可能和生于京东宝坻有关。他是我来呼和浩特市文联最早接触的作家之一,特别风趣,经常能逗得我们开怀大笑。老头儿勤勉务实,退而不休,又被返聘回文联,主持《呼和浩特文艺》的编辑工作。早上我俩来得最早,老头儿的办公室在走廊最里面,进去逼仄的走廊需要下四级台阶。他往往先假咳一声,声控灯这时就亮了,由于眼神不济,需以一手扶墙,一脚探下台阶,长时间的摩挲,墙上都留下了一道黑黝黝的印记。
从我到文联工作以来,老头儿每天上班就特别准时,几乎风雨无阻。早早进入他那个“烟熏火燎”的小屋,开始写作。小说似乎搁笔了,可能是回忆性的散文吧。因为之前听他说,青城的文坛掌故他心里埋藏着不少,我真是期待着有一天能读到他写的这些故事呢。
文联,特别是杂志社的工作性质决定时常有人来访,早上坐定没一会儿,就有客人陆续来了,往往一个上午,眨眼就过去了。不知道他是否害怕这种熟人的打扰,但那个小屋里,照例是烟雾缭绕,常常有笑声传出来。不过在他脚伤之后复出,烟抽的似乎很少了,冬日里上午没人打扰的时候,他就从小屋里踱出来,伸个懒腰,搓一搓冻得冰凉的手,更多时候则是走进我们办公室,聊聊时下之事,开开玩笑逗逗闷子,给我们驱散了许多无聊。
由于近水楼台之便,我听他讲过许多有关青城作家的事。特殊的生活经历造就了特别的故事,如果说每个时代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倒不如说他们找到了对付无聊生活的方式。他常和我说起与王树田下围棋的故事,一次在新城宾馆开会,夜里不知鏖战了多长时间,直到后来天快亮时,两人满地找烟头儿抽,说起来哈哈大笑。他们一起出差,往往随身就带着围棋,到达目的地,或者半路车坏了,都要抽空鏖兵。关于收藏家王树田用胶布粘裤子,诗人张植祥掉落在煤堆里的裤衩,自己贴身衣服上的红布葫芦,都有特别有趣的故事。他们都是特别专注执着的人,不大拘于日常小节,颇有些魏晋名士的风范。尤其是藏书家王树田先生,关于他养猫的故事就值得专文记述了。他讲和王树田去北京拜会汪曾祺,汪老当时正在流鼻血。说话之间他还用手比划汪老一手用棉花捂着鼻子,一手开门儿的样子,这个动作让我感觉像看到了那时的情景。老头儿年轻时交游广泛,天南地北认识不少人,其中不乏名人大家,他和其中许多人还保持着某种联系,这已成为他生活中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了,每次说起来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老绥元烧麦”在青城是很有名的,那五个字写得都向上翘起,显得活泼而富有特色,尤其绥字那个绞丝旁,活像一个个刚出笼的烧麦,据说出自书法大家孙卓章的手笔。孙卓章曾经给他写过一副“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条幅,还有作家玛拉沁夫、李准、赵大年及当时的青年作家阿来、马未都等名家的字,现在应该是很珍贵了,可惜后来因为搬了几次家,不知怎么找不见了,就连李国文写得像印刷体字的信,也不知藏在哪里了。
尚先生在呼和浩特郊区甲兰板村当过知青。那时闲暇无事,涉猎广博,读了许多外国小说。他说那时候常常是一晚上看一部,我惊异于他看书的速度,他说那都是被逼无奈,必须严守君子之诺,第二天要还的,或者与他人交换。当时苏俄文学的影响太大了,作家们大多受此影响,玛拉沁夫写出的《茫茫的草原》,据说就是受《静静的顿河》影响。还有艾特玛托夫,这是我偶尔提及的,他告诉我说白雪林、张作寒的小说中都有艾特玛托夫的影子。
除了交游广泛,他爱好也特别广泛,踢足球、游泳、滑冰,样样都是佼佼者,正是由于热爱体育锻炼,练就了一副结实的身板。尚老头儿年轻时以小说和报告文学知名,写作速度很快,长篇报告文学《女囚纪事》只用了一个多星期就写出来了。他写东西出手很高,所写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及各类文集选载,当年在文坛也是很有名气的。
在教书育人上他也是行家,我敬重的诗人张天男就是他的学生,每次说起来他都很自豪。尚先生夫妇相敬如宾,他的儿子和我同庚,是清华的毕业生,这都得益于尚老头儿教育有方。在作家这条道上彳亍,尚老头儿是我的引路人,也是一位难得的良师益友。从2019年新年过后,他就真正退休了,不常来文联了。多日不见,还挺想这个老头儿。记得我的第一篇散文就是尚老师亲手指导我改的,后来我又给他看《一本书的传奇》和《阴山羊话》,前者是根据《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这本书写出来的,后者是我童年经历过的生活。他说,比较起那时修改第一篇文章的情景,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他告诉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时是需要紧走几步,看到的风景就会有所不同。而文章之事,是怎样把自己从俗人堆中剔出来,要逐渐找到属于自己的叙述方式,这样才能形成风格。今年我的散文在《黄河》发表后,有幸被《散文(海外版)》转载了,尚老师得知后非常高兴,后来见面他告诉我,上这个“海外版”很难,我还得意了好久,这对我来说当然是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和肯定。
尚老头爱书,我也爱书,所以我们也算是书友了。每次从网上购邮回来,必经尚老头儿过目,他时有赞叹,有时也不免露出艳羡的神色,说“嗯,这次买的这几本不错!”、“你的买书品味越来越高!”鼓励的话。有时他还托我从网上买书,书邮回来后,我说就当我送您了,他笑眯眯的一边说着“下次还让你买,但书款不能拖欠”,一边就把书款给了我。尽管看的书很有限了,但他买书的热情一点也不减。有一个书商正是瞅中了这个商机,经常过来推销。碍于面子,尚老头每次总要照顾他的生意,下班时提一兜子或一箱子回去。
除了“静气平心闲话憨斗二,波澜不惊描绘蓝太阳。(任贵先生联)”而外,作为编辑,他也是我们值得学习的老前辈。就拿编辑《呼和浩特现当代文学史》(以下简称《文学史》)来说吧,将近百年的地方文学史,是他主编的。老头儿存有这个愿望已经多年,在编辑《文学史》过程中,我们的情谊渐浓。尚先生一次和我说起过编辑《文学史》的想法:“限于能力和水平,虽然不见得我们能编出一部既有资料性又富学术性的地方文学史,但我们要勾勒出呼和浩特百年的文学轮廓,后人如果再来研究呼和浩特现当代文学,这是一本绕不开的书。我想这样,咱们编辑《文学史》的目的就达到了。”编辑一部理想的文学史,终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经历了那一堆堆纷繁杂乱的资料,逐渐条分缕析,成为厚重史册的过程。那么多人参与,那么多作家不计报酬,完全是凭着满腔热情,早起晚归,只为了青城自己的文学史。然而,这是很得益于尚先生的号召力的。他还期望编一套青城文化方面的丛书,可是前几年《文学史》出版都遥遥无期,文化丛书的事儿就更不敢奢谈了。2017年底,《文学史》终于出版了,2018年初召开了一个座谈会,会上老头儿讲了几句话,当说到“我们为自己筑了一个巢,这个巢就是我们永久的家”时,哽咽不能自已,在座的很多师友们都深受感染。
后来在编辑《呼和浩特与中国电影》那本书时,他仍旧委我以重任,那三个月,确实是我工作最累、也是编辑工作受益最多的时候,后来他对我说:“通过编辑《呼和浩特现当代文学史》和《呼和浩特与中国电影》这两部书,你以后再编其他的书,就会轻松许多了。”确实如此。
人与人之间的投缘,有时候可能只是多说了那么三言五语。他最近一次在电话中和我说:“文联有你在,依稀可以看到我的影子。”既是感情的自然流露,也是一种殷切的期望。为了园子里这段难忘的缘份,深夜里,困倦疲惫的我常常会振奋起精神来,想起在公园的小白楼里一起工作过的这个老头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