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战双方势均力敌且阵营严整之际,率先发起进攻者往往会陷入不利局面。如何打破这一僵局并赢得战争,成为军事作战中常见且极具挑战性的难题,因此被诸多兵书所记载。诸如吴起的《吴子》、姜太公的《六韬》,以及唐太宗时期的《李卫公问对》,均曾提及此问题。这些兵书的内容或许存在相互借鉴之处,除成书较晚的《李卫公问对》外,难以判定究竟谁为原创、谁属借鉴,亦或是英雄所见略同。
齐威王曾就这一问题向孙膑请教,孙膑给出的策略是:派遣小股部队进行试探性攻击,挑选出身低微却作战勇猛的将领带队,并让他们承担战败风险。只要他们的佯败能诱使敌军离开阵地追击,预先埋伏的主力部队便可从侧翼发动攻击,进而赢得胜利。至于这些将领是否愿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充当“炮灰”,在孙膑的策略中并非首要考量。后来,孙膑的这一策略在与庞涓的对战中得以实践。
上述孙膑与齐威王的对话内容,载于《孙膑兵法》,司马光与司马迁皆未曾得见。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了大量竹简,其中包含《孙膑兵法》的残简以及《晏子春秋》的残篇。《孙膑兵法》的出土意义重大,它解开了一个千古谜团:孙武与孙膑是否为同一人?与之相关的问题是,《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是否为同一部著作。如今,答案已然明确:他们并非同一人,两部兵书也并非同一部。
依据1985年出版的整理版,《孙膑兵法》共计16篇。整理小组认定,前4篇无疑出自孙膑之手。尽管这一论断或许略显主观,但至少可以推断这四篇由孙膑的弟子编纂而成。这四篇的题目依次为:《擒庞涓》《见威王》《威王问》和《陈忌问垒》。其中,《见威王》这一题目是整理小组根据内容所加,其余三篇题目皆为原文所有。
“擒”字含义丰富,既指“活捉”,也有“击败并使其屈服”之意,具体含义难以确切判定。翻开《孙膑兵法》,篇章的编排顺序首先会让人产生疑惑。若按照时间顺序编排,首篇应为《见威王》,内容是孙膑在齐威王面前阐述兵法的基本原理,风格较为务虚,可视为全书的总纲。第二篇应是《威王问》,齐威王就战术层面的诸多难题向孙膑请教,本节开篇所提及的问题便是齐威王提出的首个问题。第三篇才应是《擒庞涓》。
《威王问》之后,齐威王对孙膑颇为赏识。后来,邯郸被围,齐国决定出兵救援赵国。据《史记》和《资治通鉴》记载,齐威王原本打算任命孙膑为主帅,但孙膑以自己是“刑余之人”为由婉拒,最终改由田忌统兵,孙膑担任军师。孙膑乘车随军出征,为田忌出谋划策,最终成功击败庞涓。第四篇《陈忌问垒》中,陈忌即田忌,“陈”与“田”在当时通用。田忌向孙膑请教兵法,孙膑予以解答,并在讲述过程中提及:“我正是运用此计打败了庞涓。”
前文所述,应是《孙膑兵法》前四篇的合理时间顺序。然而,本应位列第三的《擒庞涓》却被置于首篇,最可能的原因在于,此役是孙膑的成名之战,不仅战果辉煌,更让兵法彰显出独特的美学魅力。
《孙膑兵法》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它虽认可正义对战争胜利的积极意义,但果断摒弃了“止戈为武”这类华而不实的言辞,率先坦率地承认战争是人类的天性。先秦诸子热衷于探讨“天之道”,秦汉之后“天人合一”“顺其自然”的观念盛行。但鲜有人思考,真正的“天之道”,即自然法则,不过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残酷而无美好可言。
《孙膑兵法》直言:观察动物,有的口有利齿,有的头生犄角,愉悦时相聚欢闹,不悦时便兵戈相向。这便是“天之道”,非人力所能阻挡。人类天生没有利齿和犄角,只能后天弥补,圣人便承担起了这一使命。故而,黄帝发明了箭,后羿创造了弩与弓,大禹研制了舟车,商汤王和周武王则发明了长兵器。
孙膑进一步以箭、弓、弩、舟车、长兵器这四种武器,分别比喻阵、势、变、权四大用兵要素。在当时,这堪称卓越的见解。孙膑敏锐地洞察到,无人真正热爱和平,或者说和平只是短暂的,争斗是人类的天性,无可阻挡。既然是天性,就应坦然面对,与其幻想世界和平,不如潜心钻研克敌制胜之道。
这种观点并非孙膑首创,春秋时期便已有人提出。但作为兵法大家,孙膑的阐述赋予了该命题特殊的意义。与战国时期四处宣扬“兼爱非攻”的墨家学派相比,更凸显出哲学高度对个人事业成就的决定性作用。
那么,孙膑如何将理论付诸实践呢?让我们回到《资治通鉴》所记载的邯郸之围。彼时,田忌欲率兵直赴赵国救援,孙膑则耐心劝说道:欲解开乱麻,需用手慢慢梳理,不可用拳头猛砸;欲劝架,不可直接加入战团强行阻拦。那么,究竟该如何行动呢?
孙膑由此创造了两个成语:“批亢捣虚”与“形格势禁”。“亢”通常读作“kàng”,读作“gāng”时仅表示人的脖子。“批亢”即攻击敌人的要害部位,“捣虚”则是避实击虚。“形格势禁”意为借助形势制造阻碍。例如在擂台搏击赛中,若想分开激烈打斗的选手,直接阻拦不仅无效,自身还可能受伤;但若熄灭灯光,台上自然无法继续打斗。
这些抽象的战略原则如何应用于实际战事呢?孙膑继续为田忌剖析局势:魏国举兵攻打赵国,其国内必然兵力空虚。此时,我军若迅速行军,突袭魏国都城大梁,围攻邯郸的魏军必定回师救援。如此一来,既能解除邯郸之围,又可削弱魏国的军事力量。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围魏救赵”之计。
田忌依孙膑之计行事。据《史记》记载,魏国军队果如孙膑所料,撤离邯郸,于桂陵陷入齐国军队的埋伏,最终惨败而归。然而,《资治通鉴》的记载却与之不同。依《资治通鉴》所述,田忌率军进攻大梁后,同年十月,邯郸城破投降,魏国军队得以顺利回师,与齐国军队在桂陵展开激战,结果同样败于齐国军队。
这表明,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版本,齐国虽实施了“围魏救赵”之策,且成功击败魏国军队,但赵国并未因此摆脱困境。换言之,齐国从一开始或许就没有真正救援赵国的打算。当田忌忙于围攻魏国时,邯郸城终究难以支撑,最终失陷。
——出自《熊逸版资治通鉴》
1972年出土的《孙膑兵法》,为我们解开诸多谜团。其一,明确了孙武与孙膑并非同一人,《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亦非同一著作。此前,司马迁和司马光均未曾见过这部兵法。
《孙膑兵法》中的四篇内容,彰显了孙膑的谋略与智慧。其最为显著的时代特征在于,既肯定正义对战争胜利的推动作用,又摒弃“止戈为武”这类动听却不切实际的观点,坦然承认战争是人类的天性。而且,孙膑还将这些理论付诸实践,“围魏救赵”的故事便是其作战策略的生动诠释。从《资治通鉴》的记载来看,救援赵国不过是附带之利,其主要目的还是攻打大梁,无论能否攻克,对魏国而言都是损失,救赵只是附带结果。
这恰好与《孙膑兵法》中强调的“权”“变”思想高度吻合。孙膑深知,战争不能局限于表面的救援任务,而应审时度势,灵活运用战略。攻打大梁正是“批亢捣虚”“形格势禁”理论的完美实践,通过攻击魏国的要害(都城大梁),迫使魏军回援,从而打乱其作战部署,实现既消耗魏国又避免与魏军主力正面硬拼的目的。这一行动不仅体现了孙膑对战争本质的深刻洞察,更展现出他将抽象军事理论转化为实际作战策略的卓越能力,进一步印证了《孙膑兵法》中“战争是人类天性,需潜心钻研制胜之道”的核心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