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餐晚饭,我们吃了很久。
孩子爸,谈起了他的老班长,老班长是前一天来我们家吃过中午饭。
孩子爸说:“我们在广州时一起摆过地摊,卖过衣服。”
听到这话,我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我们结婚都差不多二十年,孩子都高中了,我还不知道孩子爸有摆过地摊。
于是,我坐着盘起双脚,睁大双眼,扯着他的衣服,一再地哀求他:“你就说来听听嘛,听听嘛!”
他本不愿意的,可前面喝了一点小酒,酒让他禁不起哀求。
于是,他说起了他的往事。
01.
孩子爸,95年大学毕业。
他学的是化工,毕业后就被分配到汕头的一家台湾企业。
企业给出的待遇很不错,1800元一个月,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当时是很高的工资了,高出外面普遍工资差不多三倍。
到97年时,孩子爸工作近两年了,可挣的工资,除了供他弟弟上高中,和自己结交朋友,也就花得差不多了。
没钱的时候,人就特别想钱。
这时他大学时的好朋友阿丕,他要去深圳寻工作,阿丕对孩子爸说:“深圳的工资比高你很多,我们村里的,他们都是拿5000~6000元一个月。”
孩子爸一听,这个工资可是高出自己的好几倍,还能跟好朋友一起。
于是,欢喜地一拍大腿,直接就把工作给辞了,到深圳挣大钱去。
到了深圳,走了一圈。他们才发现深圳这边工资,基本都是800元,根本就没有5000~6000的可能。
阿丕得到的信息,是不完整的。他村里人的,那些能拿到5000~6000元工资的,都是有亲戚在深圳开厂,而且他们在厂里做了好多年,才拿到这样的工资。
可这时事已至此,也就只能这样子了。他们就到阿丕村里人开的厂,一家一家地问,南山、宝安、福田……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他们找了一个星期工作,可都没有要招工的。
阿丕,习惯了吃好用好住好的,孩子爸跟着一起,身上的钱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
这时,阿丕的家里来电话说,家里给他找了一个老婆,让他回去结婚。
阿丕,觉得不好意思,把朋友带到了深圳,自己却又要离开。
他跟孩子爸解释说:“我们有一个不成文的风俗,就是比较富裕的家庭,都是采取家族联姻的,我也一样。”
阿丕,于是就回去结婚了。
孩子爸孤身一人在深圳,他数着口袋里不多的钱,感到也慌了,工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而钱不多了,这时他开始一毛钱也掰开成五分来花。
茫茫然地再找了半个多月工作。
当时,孩子爸的老班长在广州,孩子爸想着去广州找吧,起码那里还有一个伴,就搭上广州的客车。
02.
在广州,孩子爸见着了老班长。
当时找工作的,除了老班长还有大学的另外一个同学。
可工作并不好找,找得大家都失望了。
于是三人商量着,找老班长的一个亲戚,批发一批衣服,衣服先卖着,卖出去了才给亲戚钱。
三个秀才,就这样开始摆起了地摊,就在商城的旁边,把油纸往地上一铺,衣服往上一堆,就做起了地摊的营生。
第一次做生意,他们感到兴奋又害羞。可读书人的骄傲,使得他们只是站在衣服旁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试了多次都张不开口来吆喝。
小本生意,靠的就是一张嘴,你能叫到天上去,顾客也能杀价杀到地上来,就是嘴里的你来我往。
小生意,文凭是没用的一张纸,要是没有这张误人的纸,他们三人还可能吆喝起来,不会顾忌所谓面子,所谓自尊心。
当顾客过来了,他们紧张得不会叫价,哪怕叫出了一个价,顾客欺负他们做生意没底气,没经验,就狠命杀价,杀到拿货价,他们也就这样卖了。
摆了一个多星期,其中的一个同学,决定退出。
孩子爸和老班长继续摆着地摊,虽然羞羞涩涩,可也坚持着,忍耐着。
因为只有这样,住宿费,还有吃饭钱才有着落。
他们卖了两个月,终于都将衣服都卖了出去。
可卖来的钱,也只是喂饱了肚子,交了房租。他们还不上拿衣服的钱。
地摊,是不能再摆了。
老班长,决定留在广州找工作。
孩子爸,口袋里揣着几十块车票钱,再次回到深圳。
他高中的一个同学,在深圳一家银行上班,决定过去投靠他。
03.
当孩子爸出发深圳的那一天,同学刚好接到上面的调令,要调他到潮阳的银行。
身上只有一张车票钱的孩子爸,到了深圳又变得孤零零的,没有钱,没有落脚的地方,现在连一个可以同伴的人也没有了。
他说不出的彷徨。
幸好这时,孩子爸了解到,深圳还有一个本家,他的房子就买在深圳华侨城旁边,这个本家在孩子爸奶奶一辈时,他们还是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
孩子爸硬着头皮,住进了他家里。
还跟他借了一点钱,这样出门找工作时,可以坐个公交车,还能买个面包填肚子。
过了半个月,可是工作还没找到。
这时本家脸上的表情,已经从起初的接受,到了现在脸上是遮不住的嫌弃、厌烦,言语间已经很不耐了。
孩子爸矮下身子,多住了一个星期。
后来,他就没住在他家,只是隔几天过去洗一个澡,换一套衣服。
他不问为什么不回来住,孩子爸也不说。
04.
当时,是秋天。
深圳的秋天,天气还是很暖和的,并不会有冷的感觉。
孩子爸,白天就在一个厂门口,接一个厂门口询问工作。
到了晚上,就在路上找一个桥洞,身子钻进去,就这样伴着车鸣,伴着飞扬的尘土,就地躺着睡去。
有时,桥洞找不到,孩子爸就在华侨城的山上,随意找一个地方,随意躺着睡去。
第二天,他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和土,就到厂门口接着找工作。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心像被什么捶了一下,眼眶酸得很,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对着我笑了,说这没什么的,这就跟我们在乡下,躺在山上一样呀。
我想97年时,我在干什么呢?
当时我才读高二,还是一个无能的姑娘,不能帮他一毛钱,也不能给他一口饭,注定看着他受罪。
可能他从我眼神里,意识到了什么。他不想要同情,也不想被过去触动,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他站了起来。
05.
上天,可能让一个人苦一时,但不可能让一个人苦很久。
孩子爸,找了差不多二个月的工作,直到某一天,他在一家叫美利华油墨公司,做了一名深圳区域的业务员。
当时,美利华公司负责带孩子爸跑业务的区域经理叫林枫,他是一所名牌大学出来的,人好,脑袋还特别聪明。
他带孩子爸跑了一个星期的业务,就把孩子爸带到了另一家公司,做他的下属,直接负责全国业务。
那时,孩子爸的工资加提成,起初一个月是5000多。
可他勤快,不怕苦,跑起业务来脸皮厚心里宽,不怕销售商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做了半年时间,他的业务量就超过公司大部分人,工资达到了20000多。
终于,孩子爸不再为钱苦了,也还上了那一批买衣服的钱。
06.
我看着眼前人,他果断、沉稳、大度,一直是我敬重的人。
可我没想到,这么样子的一个他,竟然摆过地摊,睡过桥洞,躺过山坡,还能低下头,住进嫌弃自己的人那里。
唉!
真愿我能放下那些小脾气,小性子,从今往后,好好待他。
饭后,我收拾着碗筷,再收拾桌子,准备起第二天孩子中午吃的菜。
这时,房间里传来孩子爸声音:“潇,我要洗澡了。”
“洗澡,就洗澡呀。”
我下意识地瞄一眼阳台,发现挂在上面的衣服还没有收。
“那衣服呢?”
“滚,自己去收!”
“哎呀,家有恶婆娘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