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又过了许多年,当白思危重新行走在鹿港蜿蜒的沙滩上,兜里装着光滑圆润的海螺,不知疲倦的海浪日夜冲刷着沙滩,带来白色的泡沫与贝壳的碎片时,他将回想起当初第一次走在这片海滩时的模样。与此刻不同的是,当日那个名为向小夕,满怀炽热爱情的姑娘早已不再陪伴他身边。
鹿港已经被白思危赋予太多意义,这是他和向小夕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曾在这座城市里第一次牵着女孩子手,在麋鹿铜像下第一次触碰到少女那樱桃般的嘴唇,蛋糕盘上承载着往日的秘密,屹立于天河河畔的图书馆记录下用华美的语句表达的爱意,贝壳里传来日夜不息的海浪声,记录着恋人们的衷肠。这座海滨小镇在他的记忆中变得不同寻常,尽管经历了疫情肆虐的那两年,他依然保持着一年一次回来吹海风的习惯。
白思危的爱情始于网络,终于网络,那是一段思念大于相见的感情。他在长久的思念中学会品尝爱情带来的苦楚与孤独,却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段爱情的真实性。世界上有很多情侣,相爱的方式也有很多,人们可以选择最适合双方的方式相爱,网恋或是现实恋都应受到尊重。
白思危爱慕的姑娘家乡在遥远的北方,就读于槐南区的鹿远财经大学。而白思危家在槐南区,为了遵从父亲的意愿,前往南晴市一所医科大学读书,二人经历一番宿命抉择后巧妙分开,时至今日,白思危想起当年如果他在鹿远财经相识向小夕,也许不会走到分手的地步。白思危的父亲是一名医生,家里有个弟弟叫白居安,父亲为了让兄弟俩牢记幸福来之不易,特地从字典中摘取居安思危一词作为他们的名字。白思危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太奇怪,在同龄玩伴中总是受到嘲笑。然而在他刚上高一那年,父亲连夜被叫出去抢救伤者,第二天中午回来时,白思危听到父亲和母亲谈论手术的过程,父亲说有对夫妻死于电梯故障,两条腿都插进肚子里了,留下一对无依无靠的姐弟。从那时起,白思危突然明白思危背后二字沉重的含义。
白思危与向小夕大一确定关系,但是一年后,二人才迟迟见面。那年没有突如其来的疫情,人们尚未养成口罩不离身的习惯。鹿港喧闹而拥挤,海风中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二人站在火车站前的大槐树下发消息给对方汇报行程,直到白思危从向小夕发来的短视频中认出自己的背影,回头一看发现她撑着阳伞戴着墨镜,傻乎乎地四处张望。他们的旅行在白思危充满忐忑地招呼声中开始。许多年后向小夕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依然会露出微笑,回忆散发出初升太阳的光芒,美好、明亮、温暖、悲伤。
时间的海浪不断冲刷记忆的石板,关于往事的细节早已被遗忘,只剩下值得留恋的那块回忆的碎片躺在心头某个角落。当初如烈日般的激情被失望之雨浇透,高温散去,如今只剩下想起时的余热使人会心一笑。那时候鹿港人山人海,天河海岸更是人满为患。二人搭乘的出租车在稠密的人群中吃力的前进,司机为了省油没有开车载空调,炎炎夏日里少有的微风卷来热浪,汽车宛如一座移动蒸笼,被太阳炙烤的又闷又热。司机边擦汗边开车,高温与糟糕的路况磨去他的耐心,他抱怨着到处乱窜的游客,口口声声要撵过去,说了一大堆气话,试图听到后座乘客的安慰。但是白思危沉浸在是否要拉向小夕的小手的蠢蠢欲动中不能自拔。汽车在人海中缓慢前进,一直盯着窗外的向小夕说:“我们应该和他们一样,”她指了指那群人,“换好泳衣再出来,一路走到海边。”那天过后,一直到白思危与向小夕在火车站里分别,他们汇入喧闹的游客海洋成为其中一员。
第一次海边之旅给年少的白思危留下了难以忘却的感觉,面对穿着泳衣身材高挑的向小夕,白思危感觉到身体上某个部位被唤醒,烫脚的沙滩上好像隐藏着硌脚的小石子,走起路来格外扎脚,直到浑身没入清凉的海水中体内的火焰才慢慢平息。多年以后,面对曲折的天河海岸,白思危将会回想起与向小夕戏水的那个下午。向小夕的容貌在阳光的照射下精致而明净,双眼灵动而沉静。花朵般娇嫩的身躯被泳装巧妙地点缀,牢牢吸走白思危的目光。没有魔法般的美颜,没有多余的化妆品包装,只有最原始的模样,真实,自然。凶猛的海浪打来时,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防止跌倒,不知谁家的熊孩子塑料气球砸来,她感觉后背被人推了一下顺势倒向白思危,后者电光火石般拉住她的小手,好不容易平息的野兽再度苏醒,发出无声的巨吼。下一个海浪汹涌而至,他托起姑娘的下巴,在她惊恐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期待,她发出雌豹般低语,白思危闭上眼如笔尖蘸墨般低头在她潮湿的额前留下轻轻一吻。旅行结束以后,向小夕问他为什么在海边时不直接吻她,白思危刷刷打字说:旁边人太多不好意思。
总之,那是一个甜蜜的下午。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是旱鸭子,然后变得理直气壮地说我就不会游泳。然后,向小夕开玩笑问道:“将来两只旱鸭子会不会生出一只小旱鸭子呢?”海浪隐去了白思危的回答,在嘈杂的水中,他克服恐惧一头扎进水里,四肢胡乱摆动试图让身体扶起来,以喝了一大口咸涩的海水告终。
晚上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家露天海鲜大排档用餐。遭受疫情冲击前的鹿港,没有严格的人流管控,人们随桌而坐。这些露天吃饭的地方总是充满浓浓的烟火气。躁动的音乐成为喧哗人群的背景音,香烟与烧烤的烟雾混合,像是纽带般飘上夜空,霓虹灯像年轻人一样不知疲倦地闪烁,KTV、酒吧、饭店的名字争相斗艳。白思危和向小夕挑了一处偏僻却又能感受烟火气的位置,与吵闹保持足够的距离。这张小桌位于餐厅一角,旁边是黑色的栅栏,外面栽种着不知名的小花。点菜时,白思危耐心回答向小夕关于海洋生物食用及打捞问题,例如海参是什么,这块透明的东西怎么可能是海蜇头,向小夕甚至抬头问服务员姐姐有没有海星。有趣的点菜环节结束以后,他们在邻桌游客喝酒吹牛的声音中等来自己的菜品。服务员端着海货在酒桌围城的小巷之间穿梭,闪避迎面而来的客人的身姿灵巧如舞蹈演员。星星在人间灯火下隐去自己的光芒,明月高悬在夜幕中,像是安静的情侣晚餐时桌上的蜡烛。花丛传来蟋蟀的歌声,隔着一张桌子,二人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向小夕看着半白思危,禁不住偷偷傻笑。
这场简短而不平凡的晚餐远没有他们在聊天软件上说得那样激烈,却又符合彼此间对见面时做出的种种猜测。从刚到城市寻不见对方的踪影,海边时的小心翼翼,到晚餐时相顾无言只会傻笑,因害羞而安静得只能听见邻桌偶尔传来的大笑和虫儿的低语,都在他们的想象中。后来白思危叫来两瓶啤酒,二人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敞开心扉。第一口啤酒下肚时,他们对小麦发酵后产生的苦味非常反感,向小夕明确表示自己不懂为什么这么难喝的东西会受全世界人的追捧。彼此之间的交流开始重新熟络起来,他们讲各自的家乡,讲学校的故事,讲遥远的城市以及年少时做出的糗事,一时间天南海北成为饭桌上的谈资。这位来自遥远北方的姑娘很少接触海鲜食品,她为拨不开蟹壳而苦恼,为剥下一条完整的皮皮虾肉而自豪,为紧闭双壳的花蛤而头痛。她发出千古疑问,为什么吃海鲜要这么麻烦。他们一边吃一边聊天,向小夕讲话时白思危对着一只大螃蟹发起进攻,等向小夕说完以后他把雪白的蟹肉放到她面前。他为向小夕能完整地吃好每一只海鲜做出优秀的努力,受她以鱼也受她以渔。向小夕学的飞快,很快就能自己拆海螺剥虾肉。白思危为这名几乎没怎么吃过海鲜的姑娘感到震惊,因为她不会因某些海鲜味道怪异而拒绝食用,相反,她几乎爱吃桌上所点的一切。两杯啤酒下肚,向小夕举着生蚝说:“听说这东西补肾,你要不要多吃一点?”白思危听完差点把口中嚼得稀碎的蟹腿壳咽下,他连忙摆手说:“书上讲过喝酒吃生蚝会导致痛风。”向小夕扑哧一笑,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因为酒精,小脸儿比螃蟹壳还红。这时,邻桌叫来驻唱点歌,几滴用吉他弹奏的调皮音符在地上跳跃一番后,深情的歌声随着四处蔓延的热闹传进二人的耳朵。时至今日,白思危无论在何处听到《澎湖湾》都会想起那天晚上烟雾缭绕中唱歌的向小夕。她跟着歌手一跳一蹦的吉他伴奏,脑瓜左右摇摆轻轻地唱着,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歌手似乎有意与她合唱,时不时望向唱歌的姑娘。一曲结束,歌手弯腰致谢,邻桌传来热烈的鼓掌声。随即一位目测像30多岁打扮得彬彬有礼的男人走过来,敬了向小夕一杯酒。
晚上回到酒店,向小夕回答了白思危的问题:为什么你唱歌这么优秀却不告诉我。向小夕两手托腮趴着,长长的头发如流水般垂在床铺上,笑眯眯地说:“因为想要给你一点惊喜嘛。”她起身理了理稍微散乱的头发说:“学校的一位办公室学姐教过我唱歌,她不在我们音乐社真是可惜了。”
白思危躺在床铺的另一侧,头脑有些发沉,没想到两瓶啤酒下肚自己就有些醉了。“你学姐唱歌有多好听啊居然能当你的老师。”
“她可是我们学校晚会的常客,几乎每场晚会都有她的表演。”向小夕像是提起偶像那样一顿夸耀,随即她又无心说了一句,“可惜命运不公,她的父母在几年前因为电梯事故去世了,学姐除了弟弟没有别的亲人了。不过我很敬佩她,人那么好,又那么乐观,一点也看不出经历苦难的模样。”
白思危听着她的话,隐约想起几年前父亲紧急执行的手术,那对死于电梯坠落的夫妻。他感叹一句世事无常,起身准备洗漱。向小夕忽然搂住他的胳膊,散发出混合着酒气的香味,白灯光下她的眼神迷离,白思危确信她也有点喝醉。“你什么时候给我唱支歌?咱俩认识这么久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她像个小女孩那样晃着他的胳膊撒娇。白思危认真思考了一会才做出回答。
“容我准备一下再给唱给你听。”这是他能做出最好的回答了。白思危从小到大五音从来没有全过,每每唱歌都能用离谱二字形容。那天晚上,他面对向小夕充满期待的大眼睛,难以拒绝她的要求。经过两天准备,终于在旅行结束的前一天晚上,他唱出一首大部分都在调上的歌曲,事后在女友的鼓励下,他冲刷掉内心的羞耻感。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人面前认真唱完一首歌。
盛夏时节躲在空调房是一种享受。窗外蟋蟀玩命地叫,槐树与夜色融为一体。二人洗完澡后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答地聊天,你问我答的模样像一对走过半生的老夫老妻。与其说他们害羞,倒不如说是自我克制。他们害怕亲吻以后发生的事情,却又心怀期待。向小夕不知道白思危的蠢蠢欲动,白思危不知道向小夕的故作矜持。在婚前性行为开放的年代,白思危严格恪守内心的行为准则,他坚定婚后再做的原则,辛苦地与心中的恶魔斗争。直到后来室友们谈起这个话题时,他不懂为什么才相识几天就和女朋友上床这种事值得吹嘘。长夜寂静,连翻身都是一种噪音。白思危陷进白床单中努力地遏制抬头的野兽,紧贴着床铺的耳朵能听见如战鼓般的心跳。睡觉时白思危有意离向小夕一段距离,大大的床铺中央空出一片空地。他尽力控制着自己免得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从那以后,又过了许多年,向小夕与另一个男人黑灯之下相互推搡时没来由地想起前男友,那被克制的欲望如同一张网眼巨大的渔网将她笼罩,但是他用理智把她从网眼中拉出来,那是她认为这段虚假的爱情中唯一真实的东西。尽管向小夕做好万全准备,但她始终没能令自己走出那一步。鸳鸯锦被下抽搐的身体释放出多年的压抑,单纯的往事连同窗外白昼扑面而来,黎明中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与此同时白思危在空旷的床铺上辗转难眠,无人用温柔的土壤迎接他火热的雨水,黑暗中他像一头被吵醒的野兽,烦躁地用枕头盖住脑袋。但他坚信他所坚持的是对未来的新娘负责。一如白纸的他从不后悔当年的克制。然后两个人都将会想起那个单纯美好却又充满躁动的夜晚,想起拉手就会脸红的青涩少年。二人背对而躺生怕因自己的无心之举被对方当作挑逗,从而打破辛苦维持的平衡。
窗外云淡月明,长夜如梦。他们像往常那样在梦中相遇,短短相识一年,却在梦中度过了完整的一生。醒来时他们被一种疲惫的满足感深深笼罩,谁都没有提起,却又心知肚明。早起刷完牙后,向小夕吻醒了白思危,淡淡的薄荷香味永远留在了八月的清晨。
第二天他们在海水里度过比前一天更加快乐的时光。脱去害羞外衣的向小夕终于敢仔细打量换上泳裤的白思危了,她在人群中偷偷望着他,他朝她走来,海浪舔舐着他健硕的小腿。她逆着阳光舒展身体,大声呼喊着,白思危笨拙地在水中迈步朝她走来。他们像蝴蝶一样嬉闹,很快海水流过身体的每一处。他们在海滩休息时,向小夕逆着阳光看着白思危,双脚没入沙子中,清凉无比。那时她便记住了白思危的轮廓,年轻充满力量的躯体,完美的肌肉线条,修长的胳膊,胸口爬满亮晶晶的水珠,几粒金色的沙粒黏在上面。向小夕有种想要扑到他怀里的冲动。那具自上而下没有多余脂肪,也没有追求健美而长出令人不适的大块肌肉的躯体,棱角分明宛如经过鬼斧神工般雕琢。她不想忍了,便一下子钻进他的怀里,像猫儿一样蹭他的胸口,柔软的脸蛋粘上他胸口处的沙粒与水珠。那双不知所措的手抱住又松开,松开又抱住,最终把她搂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