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冬梅和我同岁,我俩儿的孩子也同岁。我和她一年结婚,比她早怀孕了两个多月。
她生的也是女儿,但是她的女儿比女儿长得漂亮,就像她比我长得漂亮一样。只是,她并没有看见过她女儿长大以后漂亮的样子——因为她在女儿出生的第二天就死在了医院里——那时她只有25岁[流泪][流泪]。
何冬梅和我并不是好朋友,我们只是从小就在村东头一起长大的孩子而已。我们彼此并不在一起玩耍,但是都在同一条大道上来回奔跑着;就像大路两边的两排树,彼此从不交流问候,但却共同在春夏秋冬四季的交替之中一圈一圈地增加着彼此的年轮……
何冬梅有一个弟弟,长得很漂亮,就像个小姑娘似的。说话也像个小姑娘似的,还经常捂嘴笑,我们时常会嘲笑他,嘲笑他男不男女不女。这时他会生气地翘起一根食指,指着我们说:“讨厌”,然后一扭屁股就跑掉了。我们对他的嘲笑反而更加热烈了。
何冬梅和弟弟的感情非常好,他们似乎总是靠两个人的力量组成一支队伍,激昂地在自己童年的阵营里行军作战;不像我们有的姐妹兄弟之间会在小时候经常大打出手并口出恶语,仿佛要为将来九子夺嫡而先下手为强一般。
而我们不和何冬梅一起玩耍好像另有原因,那时候隐约的听见有的大人说:“何冬梅那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说不上啥时候就犯病了,她不找你们玩你们可别找她玩啊!”
我们当时不懂啥是先天性心脏病,反正就知道这是病,好像是那种说倒地下就倒地下了的病。
在我们的眼里何冬梅与我们没啥两样,只是她真的很瘦,尤其是那两条腿,又白又瘦。就像长时间在水里浸泡过似的,白的让人有点害怕。
而何冬梅和她弟弟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事情,莫过于他们每天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要拎着酒桶去给他们的父亲何华买酒。
何华是我最讨厌的父亲的模样,他的职业是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的卖干豆腐,他的副业是喝酒,他的特长是打媳妇——他应该不打孩子,因为看得出他的一对子女真的是很爱他,每次他们姐弟俩拎着酒桶去给他买酒时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不像是被恫吓或是毒打后委曲求全的状态。
为了证实何冬梅姐弟俩对父亲的爱到底真假与否,老天赐予了我一个一探究竟的机会。
我二十左右岁时在村里开了一家理发店,何华时常去我那里剪头,但是他剪完头经常不给我钱,说下次一起算。他这么大个人,不比我父亲小几岁,我真是抹不开面子强行翻他衣兜要钱。乡里乡亲住着,他这种人品也是人尽皆知了。他这个人是既讨厌又聪明,这次剪头没给钱,怕下次来被我拒之门外,下次来时他先给钱——但只是给这次剪头的钱,上次剪头的钱还是欠着。到后来他竟然欠了我几十元的理发钱,逼着我在年底时登门造访去他家要钱。也正是那次登门造访,我才证明了他的孩子真的是爱他,即使他们的父亲如此地令人厌恶,但是他们爱他,就像溺爱孩子的父母,对孩子作的恶也会百般地纵容。
何冬梅姐弟俩对我这个讨债鬼和颜悦色,并千方百计地替他们的父亲欠下的债务找到一个又一个身不由己的理由,试图让我打道回府。也是通过这次讨债,我才知道何冬梅姐弟俩有着非凡的口才,和深藏不露的智商——但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最终还是拿回了何华欠我的理发钱……
几年以后,当我知道何冬梅嫁给了我们村的周老憨时,心里很为她感到惋惜。周家虽然地很多,钱也不少,但是周老憨这个人真的是配不上何冬梅。人如其名,周老憨不但憨,还很丑,脾气也不好,爱打仗,之前听说都黄了几个对象了;也不知道何冬梅为啥就会嫁给这样的一个男人。
后来听说何冬梅自从离开家出去打工以后,也陆续的处了几个对象,上次那个对象家庭条件不但很好,小伙子长得也俊,人品也不错,他们两家大人都见面会亲家了,马上就张罗过彩礼结婚时,男方不知从哪里听说何冬梅有先天性心脏病,人家就不干了。这桩亲事的失败对何冬梅打击很大,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决心要嫁给周老憨吧!
还有人说周家答应了何华要的巨额彩礼钱,何冬梅才同意嫁给周老憨的。而这时何冬梅的弟弟考上了贵州大学,全村人为此激动万分,也有人气愤的骂道:“何华这个败类,竟然生出这么好的孩子。真是气死个人”。
何冬梅婚后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以前的她腼腆的同时又不合群,很少和我们这些从小就认识的人说话聊天。尽管她口才很好能说会道,但是她却轻易不向别人施展它们。
然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何冬梅和周老憨两个人的感情相当的好。他们每次回何华家都手牵着手走,嘴里还有说有笑。何冬梅看见站在路旁的我们,也会主动打招呼,还对我们说有时间去她家串门。或许嫁给周老憨是何冬梅最正确的选择吧!虽然周老憨不优秀,他们站在一起也并不般配,可是周老憨不忌讳何冬梅有先天性心脏病;在他的心里何冬梅是完美无缺并可以与他白头偕老的女人。最关键的是,何冬梅婚后不久就怀孕了。即将诞生的新生命,让何冬梅重新看见了生命的方向和新的曙光,她的改变正是因为肚子里孕育的小生命,而这个小生命仿佛拔出了扎在何冬梅心头的一根自卑的刺,让她不在胆怯明天,不在悲伤昨天,只幸福于今天。
在我怀孕快六个月时,有一天何冬梅一个人回娘家,路过我家门口时,她竟然停下来和正在院子里来回散步的我攀谈了起来。我们聊了很多孕期的不同症状,她还问我可不可以让她摸摸我的肚子,我说当然可以了。特别助兴的是,她摸我肚子时,我的宝宝正巧儿踢了我一下,我很痒,忍不住笑了一声。何冬梅惊讶地看着我,然后不知所措地拍着自己的肚子说:“以后我的宝宝也会这样踢我对吗?真是太神奇了。”
我笑着对她说:“当然了”。
何冬梅听了以后非常高兴,高兴之余她又告诉我一个不太高兴的消息,她说上次去医院做彩超时查出来她的卵巢长了一个囊肿,医生说不用担心,等生孩子时选择剖腹产就可以同时切掉囊肿了。我为她感到万幸,她也为自己感到万幸。
这次以后我们再见面似乎变得亲切了很多,我知道是同样的孕妇身份拉进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为了同一个信仰和理想而奋斗的人,无论过去他们是否认识,而在志同道合的这一刻,他们将是惺惺相惜的……
几个月后我顺产生下了女儿,那一年是金猪年,猪宝宝特别多。我家邻居小丽的猪宝宝大我女儿一个多月,她虽然很瘦,但是奶水特别多,而我的奶水却不足以令孩子填饱肚子,只能靠奶粉养活女儿的生命。小丽还喂过我女儿母乳呢,她说我女儿的嘴特别有劲儿,真像一头小猪。
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我们听说何冬梅在县医院剖腹产生下了一个女儿,我们都很为她高兴。
第二天中午我刚把女儿哄睡,正坐在厨房吃饭呢,,小丽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眼里流着泪,我问她咋了,她哽咽地说:“何冬梅死了——刚死——突发心脏病。”
我举着筷子,任凭泪水淌进嘴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有一个刚刚出生两天的孩子没有了妈妈……
一晃18年过去了,去年回屯子时,我看见了何冬梅的女儿,她和我的女儿年年寒暑假都在一起玩儿,她长了一双迷人的大眼睛,她虽然漂亮,但其实长得不像她妈妈何冬梅,反倒是继承了他父亲周老憨的形象基因——尽管她父亲很丑,但是同样的五官放在女孩身上不知怎的就奇迹般的变漂亮了,真是万幸啊!
何冬梅,我偶尔会想起你,想起你因为自己要当妈妈了而幸福的模样。你的生命没有停止,你是知道的,你的孩子健康成长你也是知道的,你其实知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