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省亲,贾府众人无不循规蹈矩,事事顺从,只龄官不同。因为唱戏表现好,龄官受到贵妃点名赏赐,元春命她再做两出,贾蔷出主意让她唱《游园》、《惊梦》,龄官很有个性,执意不从,只因此二出非本角之戏,定要做《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拗不过她,只得依了。
宝玉无事,闲逛到梨香院,他和贾府众姐妹丫头厮闹惯了,见到龄官躺在床上,丝毫没避讳,像对其他女孩一样,大大咧咧往她旁边一坐,让她唱“袅晴丝”一套。龄官立刻起身走开,正色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还没唱呢。”一点没给这位贾府活凤凰面子,弄得宝玉讪讪的,也无他法。
不过是贾府银子钱买来的戏子,龄官怎么就这么拽?说到底,还不是对自己身份不认同的自卑,这种保持真我,很大程度上是种自我保护,来源于龄官对自身定位的清醒认识。探春在劝慰和芳官打骂的赵姨娘时说过:“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喜欢呢,和她玩玩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她就是了。她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给贾府的小戏子龄官们定了性,不过是玩意儿。
聪慧如龄官,不会看不透自己之于贵族阶层只是取乐的工具。正因了这份清醒,她格外在意和保护自己的心。
梨稥院的其他小戏子都知道龄官和贾蔷间的情愫,龄官不愿唱戏给宝玉听,宝官让宝玉再等等:“蔷二爷来了,他叫她唱,是必唱的。”宝玉问贾蔷去哪了,宝官回答:“一定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他们早就看出龄蔷二人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
贾蔷提着雀儿笼子回来了,兴兴头头找龄官,看见宝玉,只得站住,估计心里正埋怨宝玉来得不是时候呢,勉强敷衍宝玉两句,着急往龄官房里来。宝玉的好奇心上来了,早把听曲的事忘到脑后,跟着去看他俩。贾蔷边说“买个雀儿你玩,省得天天闷的无个开心”,边拿些谷子,哄的雀儿在笼子里戏台上乱串、衔旗子。其他女孩子都道有趣,只有龄官冷笑两声,赌气仍睡去了。
龄官不高兴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她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我们弄了来学这个还不算,你又弄个雀儿来,偏生也干这个,你分明是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急得贾蔷连忙赌神发誓,说自己脂油蒙了心,没想到这上头,赶紧放了雀儿,拆了笼子。龄官还继续:“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出来,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儿,偏是我这没人管的没人理的,又偏病。”贾蔷急了,即刻要去请医生,龄官心里担心贾蔷,又叫:“站住,这会大毒日头地下,你请了我也不瞧。”简直林黛玉附体了。
宝玉估计看呆了,这不就是自己和黛玉的日常么?宝玉痴怔怔地要回去,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人,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这样一个小心翼翼、温柔无限、眼里只有自己爱的人因而变得笨头呆脑的贾蔷,在之前正面出场的几次,画风可完全不是这样。
贾蔷第一次正面出场,是宝玉秦钟和金荣闹学堂一回,贾蔷和贾蓉关系要好,秦钟是贾蓉小舅子,贾蔷肯定要帮秦钟,可他又不想得罪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想了一招借刀杀人,几句话轻松挑拨得茗烟大闹,他自己倒聪明地抽身而退,跺跺靴子,看看日影儿,说声是时候了,佯装有事溜之大吉。后面又动板子摔又动砚台砸,闹得学堂乌烟瘴气,他撇得一干二净。
下一次是和贾蓉一起,帮着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收拾贾瑞,贾蔷以此要挟,哄得贾瑞写了赌钱输账的文契,又骗贾瑞台阶底下等着,被浇了一身尿粪,把个叔叔辈的贾瑞整得狼狈不堪。
再一次是贾府为省亲大搞土木工程和文化建设,贾蔷分的差是去姑苏请聘教习采买戏子。贾琏提醒他事虽不大,里头却有藏掖的;贾蔷没在怕的,微微一笑:“学着办罢了。”从后文梨稥院的表演成果来看,这个任务贾蔷是完成得很圆满的。
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么个灵透人在遇到龄官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所以说啊,最有魔力的东西还是爱情,真正的爱情是种“金盆洗手”,它让人再不想流连于花丛中,让“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敏,应名来上学,不过虚掩耳目,仍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为事”的贾蔷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种感情,龄官怎会感知不到,怎会不动容?想想看,一个涉世未深孤独无依情感丰富的小姑娘,领导聪明帅气又多金,身边的姑娘一大堆,偏偏他只爱你一个,言听计从有求必应,生怕让你受一丝委屈,朝夕相处之下你会不动心?
可龄官无奈,在看到贾蔷买来逗自己开心会衔旗串台的雀儿时,她没有像别的女孩一样觉得有趣,反而一针见血地揭露出本质,这是她看透了自己在贾府中的位置,与那笼中鸟别无差异。
正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了阶级差异,所以即便明知贾蔷中意自己,深爱自己,她仍然惴惴不安,无法安放内心的情感,只能偷偷跑到蔷薇架下,用簪子一遍又一遍划着“蔷”。宝玉初看此景,以为哪个丫头东施效颦学黛玉葬花,殊不知龄官葬的是自己火热的情感——巨大的阶级鸿沟横亘在自己和贾蔷之间,她唯有将这份炽热的爱葬在心底。
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人忍心责怪。这是最清醒的无奈,也是最理智的选择,当她在戏台上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时,会不会有眼泪在心底流过,会不会感叹造化弄人,然而也无妨吧,若是真正心心相印过,又何必朝朝暮暮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