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不同季

我和陈阳的决裂,发生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傍晚。

深秋的风已经带了凛冽的刀子,刮过城市灰蒙蒙的天空。我们并肩走在一条熟悉的林荫道上,梧桐叶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干枯的血管。我们刚和几个老同学吃过饭,席间,大家谈论着房价、学区、职称晋升,那些曾经被我们鄙夷为“世俗”的话题,如今成了餐桌上的主旋律。陈阳话很少,只是偶尔抿一口酒,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我越来越看不懂的笑意。

走到分岔路口,他停下来,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盒,递给我一支。我摆了摆手,他也没坚持,自己叼上一支,低头用手拢着打火机跳跃的火苗。橙红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

“决定了?”他吐出一口薄薄的烟雾,声音在冷空气里有些发哑。

“嗯,”我点点头,脚下踢开一颗石子,“下个月就走。深圳那边,机会多些,薪水也……翻倍还不止。”我说这话时,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坚定,像是在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沉默地吸着烟,目光投向马路对面那家我们大学时常去的、如今已装修得面目全非的拉面馆。

“挺好的,”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是该出去闯闯。不像我,困在这里,一眼能看到头。”

我听出了他话语里那点不易察觉的自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立刻反驳:“别这么说,你那个文化馆的工作,稳定,清闲,能做你喜欢的事,多少人羡慕不来。”

“喜欢的事?”他嗤笑一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整理档案,写写没人看的宣传稿,陪着领导检查文化市场?这就是你喜欢的事?”

他的语气陡然尖锐起来,像一根针,刺破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积压了一晚上的,或者说积压了数年的某种情绪,猛地冲了上来。

“那你说,什么才是喜欢的事?”我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像我们当年说的那样,搞创作,拍电影,改变世界?陈阳,我们都快三十了!现实点行不行?人不能总活在梦里!”

“梦?”他猛地转过头,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那里面燃烧着一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火焰,是愤怒,也是失望,“所以在你看来,我守着这点‘喜欢’,就是活在梦里?而你,去追逐更高的薪水,更大的平台,就是现实,就是成熟,就是正确的路?”

“我没有说这是唯一正确的路!”我感到一阵烦躁,“我只是选择了更适合我的路!我不想等到四十岁、五十岁,还在为下个月的房贷发愁,还在被生活的琐碎磨掉所有热情!我想给我爸妈,给我以后的家庭,更好一点的生活,这有错吗?”

“你没错!”他几乎是吼了出来,脖颈上青筋绽起,“你林大经理怎么会有错?你目标明确,你积极进取,你永远是那个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能毫不犹豫去争取的优等生!是我错了!是我不识时务,是我冥顽不灵,是我活该守着这点可怜的‘理想’穷酸一辈子!”

“陈阳!”我厉声喝断他,“你非要这么说话吗?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非要分个对错高低?”

“难道不是吗?”他冷笑,那笑容冰冷而疏离,“从你决定接受那个互联网公司的offer开始,从你一次次在朋友圈晒你的加班咖啡、你的项目奖金、你新买的手表开始,从你觉得我安于现状、不求上进开始!我们走的,早就不是一条路了!”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我的胸口,让我瞬间失语。是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些曾经共享的价值观,那些在深夜寝室里激动地谈论文学、电影、社会理想的时光,是什么时候被现实的洪流冲得七零八落,成了如今互相攻击的武器?

冷风灌进我的领口,我打了个寒颤。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看着他那件洗得有些发旧的大衣,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疲惫、悲伤和无力感的情绪,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们像两只在暴风雨中失散的船,曾经紧紧靠拢,以为能并肩航行到任何远方,却终究被不同的洋流带走,驶向彼此再也无法抵达的彼岸。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钝痛。

“是,我们走了不同的路。”我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陈阳,我没有觉得你错。或许……我们都没有错。”

他看着我,眼里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我一生都无法完全解读——有遗憾,有不舍,有倔强,也有……告别。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进了沉沉的暮色里。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他身后打着旋,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我没有叫住他。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我失去了陈阳。不是死于意外,不是源于背叛,而是消亡于各自选择的不同路径上,那日渐遥远的、再也无法交汇的视野与人生。

我们都没有错。

只是,走了不同的路。

---

记忆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一地,闪烁着过往的光芒。我俯身去拾,指尖触到的,却是冰凉的、属于另一个季节的温度。

那是大二夏天的某个夜晚,宿舍楼已经熄灯,我和陈阳偷偷翻出宿舍,爬到天台上。城市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一种暧昧的橙红色,看不到几颗星星。我们并排躺在还有些余温的水泥地上,旁边散落着几个空的啤酒罐。

“以后你想干什么?”陈阳枕着胳膊,望着模糊的天幕,忽然问。

“我?”我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想做点能改变世界的事,哪怕只是一点点。”这话在当时说出来,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反而带着滚烫的真诚。

“比如?”

“比如,拍电影?写小说?或者做个有良知的调查记者?总之,不能像那些人一样,”我朝着楼下灯火通明的城市努了努嘴,“整天为了房子车子票子奔波,活得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没劲透了。”

陈阳笑了,拿起啤酒罐跟我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说得好!咱们就得活出个人样来!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以后就想开个书店,或者弄个小工作室,搞独立出版,专门出那些没人敢出、但真正有价值的书。”

“那我第一个给你投稿!”我兴奋地坐起来,“咱们联手,肯定能搅动这一潭死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只啤酒罐再次碰撞,年轻人的誓言和梦想,随着那点微薄的酒精,热烈地燃烧在夏夜的微风里。我们谈论着昆德拉的《不朽》,谈论着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为某个哲学观点争得面红耳赤,又因为一部电影里的某个镜头而共同沉默良久。那种精神上的同频共振,那种灵魂赤裸相对的酣畅淋漓,让我觉得,陈阳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们注定要并肩作战,对抗整个世界的庸常。

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裂痕的呢?

或许,是从大四那年开始的。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气息。考研、考公、找工作,像几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曾经的“改变世界”变成了“如何找到一份好工作”。我和陈阳,依然经常在一起,讨论的话题却不知不觉地变了调。

我开始频繁地跑招聘会,修改简历,练习面试技巧。我关注各大企业的网申时间,研究行测题和结构化面试。我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穿上不合身的西装,试图融入那个我并不熟悉的世界。

陈阳却依然故我。他大部分时间泡在图书馆,看的却不是考研的参考书,而是厚厚的电影理论、先锋小说。他组织了一个电影沙龙,每周放映小众影片,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讨论得热火朝天。对于找工作,他似乎总是不紧不慢,投出去的简历也多是些出版社、文化机构之类“清汤寡水”的地方。

有一次,我拿到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的初面通知,兴奋地跟他分享。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加班文化很严重,据说还有‘35岁危机’的公司?”

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平台大,发展机会多。刚毕业,辛苦点怕什么。”

“不是怕不怕辛苦的问题,”他摇摇头,“是值不值得。把所有的青春和精力,耗费在那些……怎么说,纯粹为了资本增值的事情上,你觉得有意义吗?”

“意义?”我当时正被一种即将踏入社会的焦虑和一种初获认可的喜悦交织着,听到他这种“超然”的态度,莫名有些火大,“陈阳,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只考虑‘意义’不考虑面包的!我得先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到他眼神暗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是我们第一次,因为对“前路”的不同理解,产生了不愉快。像光滑的镜面上,出现的第一道细微的刮痕。

毕业后,我如愿进入了那家互联网公司,成为一名管培生。陈阳几经周折,进了市里的一个区级文化馆,做着琐碎的事务性工作。

初入职场,我像一块被投入激流的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我学习复杂的业务流程,适应快节奏的工作方式,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人际关系。加班是常态,996是福报(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那代表着被需要和有价值)。我住在公司附近昂贵的合租房里,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狭小的空间,倒头就睡。偶尔在深夜醒来,看着窗外依旧明亮的写字楼灯光,会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躺在天台上谈论星空和理想的少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和陈阳的联系,自然而然地变少了。从每周见面,到半个月一次,再到一个月也难得约上一次。偶尔通电话,或者难得的聚餐,我们之间,似乎隔了一层无形的膜。

我跟他抱怨工作的压力,领导的苛刻,同事的竞争。他会安静地听着,然后说:“不行就换一个,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我跟他分享项目上线的喜悦,拿到奖金的兴奋。他会笑笑,说:“恭喜啊,林经理。”

他的反应总是很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我开始觉得,他无法理解我的世界,我的奋斗,我的焦虑与成就。同样,我也越来越无法理解他的“安于现状”。

他会跟我聊起他最近在读的一本诗集,聊起文化馆里某个有趣的退休老教师,聊起他周末去乡下采风看到的风景。那些事情,在我被KPI和OKR填满的脑子里,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切实际。

有一次,我因为一个重大项目,连续加班了快一个月,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时,整个人处于崩溃的边缘。终于熬到项目结束,我请了年假,想好好休息一下。我给陈阳打电话,想约他出来喝酒。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很嘈杂,有音乐声,还有孩子的笑闹声。

“喂?林默?”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在哪儿呢?这么热闹。”

“在文化馆呢,今天搞少儿艺术体验活动,帮同事看会儿孩子。”他笑着说,“这帮小家伙,精力真旺盛。”

我听着电话那头无忧无虑的笑声,再看看自己眼前堆积如山的待处理邮件和因为长期熬夜而隐隐作痛的胃,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委屈涌了上来。

“你可真清闲。”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冷。

电话那头的笑声停了停。“怎么了?项目不顺利?”

“没有,结束了。”我深吸一口气,“累了,想找你出来坐坐。”

“今天恐怕不行,这边活动还没结束,晚上还得整理物料。明天吧,明天我……”

“算了,”我打断他,“你忙你的吧。”

我挂了电话,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巨大的疲惫和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将我吞没。我觉得陈阳离我好远,他的那种“清闲”和“安稳”,像是对我这种拼命挣扎的生活的一种无声嘲讽。

那道镜子上的刮痕,在一次次的类似情境中,逐渐蔓延,加深。

后来,我跳槽了,去了更大的平台,薪水翻了一番,但也更忙了。我买了车,开始计划买房。我看待事物的角度,越来越“务实”。衡量一份工作的价值,首先看薪酬福利和发展空间;评价一个人,会不自觉地关注他的职位、收入和资产。

而陈阳,依然在文化馆。工资涨得很慢,职位也没什么变化。他偶尔会发一些他写的诗歌或者随笔在朋友圈,点赞者寥寥。我会看,但很少点赞评论,因为不知道说什么。那些文字在我看来,优美,但……无用。它们无法兑换成任何现实世界的资源。

我们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曾经枝叶交错,呼吸与共。但我的根,拼命向下,扎向土壤深处更肥沃但也更现实的养分;他的根,却向着更广阔但也更贫瘠的精神旷野伸展。于是,我们的枝干,不可避免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越伸越远。

直到那个深秋的傍晚,所有未曾言明的分歧、误解、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相互轻视,在现实的催化剂下,猛烈地爆发出来。

那场决裂,并非偶然。它是两条路径经过漫长而坚定的背离后,必然出现的断点。

---

深圳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陀螺,高速旋转,停不下来。

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高效的,也是冷漠的。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街道上车流如织,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写着同样的疲惫与渴望。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野心和机会的味道,也充斥着竞争与淘汰的无情。

我的新工作挑战极大。团队里高手如云,每个人都在拼命奔跑,生怕慢下一步就会被甩出赛道。加班是融入血液的本能,休假是一种奢侈。我住在一个高档公寓里,视野开阔,装修精致,但大多数时候,它对我而言,只是一个睡觉的旅馆。冰箱里长期塞满速食食品和过期饮料。

我获得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可观的收入,体面的职位,在行业内的些许名望。我穿着定制的西装,出入五星级酒店会议室,用流利的英文和全球的同事、客户沟通。我学会了在觥筹交错中谈笑风生,在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中寻找平衡。

父母不再为我操心,反而以我为傲。亲戚朋友提起我,总是带着羡慕的语气。我似乎成了那种“别人家的孩子”,走上了世俗意义上无比“正确”的道路。

可是,在无数个深夜,当我结束应酬,独自回到那个安静得可怕的公寓;当我因为压力过大而失眠,盯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灯带;当我看到朋友圈里,留在家乡的同学晒出一家三口的温馨日常,或者陈阳偶尔发的,一张落叶的照片,一段手抄的诗句……一种巨大的虚空感,会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拥有了很多,却觉得内心某个地方,空空荡荡。

我开始怀疑,我如此拼命追逐的,究竟是什么?是银行卡上不断增长的数字吗?是名片上那个越来越响亮的头衔吗?还是仅仅是为了向谁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有一次,我代表公司去参加一个文化产业论坛。会场设在一個雅致的艺术中心。中场休息时,我端着咖啡,走到外面的露台透气。旁边有几个年轻人,看样子是某个独立剧团或者艺术工作室的,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一个剧本,关于城市边缘人的生存状态。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久违了的、纯粹而炽热的光芒。那种为了热爱的事物而燃烧的状态,让我感到一阵刺痛般的熟悉和羡慕。

我忽然想起了陈阳。想起他当年说起要搞独立出版时,眼里闪烁的,就是这样的光。

那一刻,我站在深圳温暖的夜风里,却感到刺骨的寒冷。我意识到,我或许用曾经最鄙夷的“现实”,换来了今天的物质丰裕,但那个能够为一片落叶、一首诗、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而感动的自己,已经被我遗弃在了来时的路上。

而我曾经认为“停滞不前”的陈阳,他或许失去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他守住了内心那片精神的园地。他的路,走得慢,走得安静,但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节奏上。

谁更幸福?

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

我点开陈阳的微信头像,他的朋友圈设置了一个月可见。最近一条,是一周前,他拍的文化馆院子里,一棵老银杏树,满树金黄。配文很简单:“一叶知秋。”

没有抱怨,没有炫耀,只有一种静观万物,自在荣枯的平和。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第一次,没有带着任何比较、评判的心态,只是静静地看。

我忽然明白了,那天傍晚,他眼神里的荒凉与疲惫,或许并非全是对我的失望,也有对他自己选择之路的孤独坚守,以及对我们之间逝去情谊的深深惋惜。

我们都没有错。

只是,我选择了奔赴山海,去经历风浪,也承受颠簸;他选择了守护庭院,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山海与庭院,本就是不同的风景,无法比较孰优孰劣。

那条我们曾经并肩走过的路,早在某个不经意的岔路口,就已经分道扬镳。我们各自走下去,看到了不同的天空,经历了不同的四季,也变成了……不同的人。

成长的代价,或许并非一定是失去理想,或者变得面目全非。有时候,它仅仅是承认并接受——我们终将走向不同的路径,拥有不同的命运。

而那份曾经珍贵的理解与共鸣,只能封存在记忆里,像一枚珍贵的琥珀,凝结着那个夏夜天台上的星光、啤酒罐的碰撞声,和两个少年毫无保留的誓言。

我关上手机屏幕,望向窗外深圳璀璨的、无边无际的灯火。

远方,那个有陈阳,有老梧桐树,有我们青春记忆的城市,此刻,应该已经笼罩在宁静的夜色里了吧。

梧桐叶落不同季,山海风来各自凉。

我们都没有错。

只是,走了不同的路。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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