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一分分在我的眼前明朗清晰起来。

她抱着一束花，在地铁汹涌人潮里浮浮沉沉，时时刻刻小心翼翼，生怕花瓶坠落，生怕花瓣被挤压，我甚至看见她眼角因为紧张不安而乍隐乍现的细纹。

她走进胡同深处的一家云南餐厅，灯光恬淡，氛围温暖，坐下来，从容淡定地点了几个菜，有滋有味地等待，有滋有味地独自吃起来，有时候带三两个朋友，和他们天南海北地交谈，不说一句丧气话。

她坐在酒吧仿佛生了锈的暧昧光影里，静静地饮着一杯酒，默默地拂动自己新近烫过的头发，默默地在角落里打量周围的人，偶尔在某个人身上停留彷徨片刻，心底浮起一丝缥缈的惊艳，但转瞬低头自嘲般地笑起来，大多数时候，回味着一个人的清甜与苦涩，感激上苍发明酒这种东西，只要不让她醉倒忘形，那么一切都好，无需匆忙。

她喘息不止地爬一座山，将劳累与寒冷抛在脑后，在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深山密林里，偶然邂逅一丝风过，或者见证一场雪落，心底明彻，有一些风景，只有独自一人才能够欣赏得到。

她在艺术馆里徜徉，欣赏着一件件或绝世或平庸的作品，心里翻涌着狂喜、怀疑、忧愁，或者是震撼，许多思绪层出不穷，但终究归于岑寂。

她独自坐在海边，想起这些年的浑浑噩噩，或者不虚此行的匆匆忙忙，仿佛眨眼间，就到了三十岁的年纪。

三十岁的女人，像是人生就此被刻上了烙印，有点惹眼，还有些血腥。

未来该走向哪里？人生该如何继续？

类似的问题总会出其不意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霸占着她的生活，让她不能够清心寡欲。

如果年轻一点会怎样？

年轻的时候，可以说走就走，意气风发，潇洒不羁，丝毫不会畏首畏尾，不喜欢一份工作，不待见一个人，不乐意一段感情，那就换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唯有年轻，才有那一股不管不顾的狠。

渐渐地，整个人就变得瞻前顾后。

熟悉了一座城市的体温，怎么去适应另一座城市的暖冷？

熟悉了和同一群人斗智斗勇，或者相亲相爱，如何抽得出更多时间和心力再去应付另一些人的虚情假意，和深情厚谊？

熟悉了一份工作的磕磕绊绊，和安安逸逸，再去接手另一份工作的轻重缓急，是不是能够胜任，又是不是能够对得起自己的前途漫漫？

当一个人顾虑太多，根本做不出任何选择。

她曾经在夜里辗转反侧，泪流不止；她终于在天明安然无恙，一片祥和。

化该化的妆，吃该吃的饭，见该见的人，走该走的路。

有些事情不是急来的，有些路不是算出来的。

或许人生会一直这样，偶尔清醒坚定，时常迷茫困顿，一边自我说服，一边被动麻痹。

我想起她捧着花的样子，在千篇一律，普罗众生的人海当中，她是唯一的那一点色彩斑斓。

我想起她独自一人吃火锅、爬长城、逛博物馆、吹海风的样子，仿佛摈弃人世间的一切，人和天地，和光阴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明朗单纯。

一个人，可以如此清清静静、简简单单地活着，就只为了一束花，为了一幅画，为了一顿美食，为了一片星空、为了一座山，或者是一片时而微微荡漾，时而不安涌动的海。

但那样的时刻，终究是奢侈。

她终究得回到这欲望流淌、人声鼎沸的都市当中，去经历日升月落，去品尝酸甜苦辣。

人生的湍急河流，我们始终需要纵身扑入，一浪也不会少。

她唯恐损伤的那一束花，她紧紧抱住的那一座花瓶，或许只是颤颤巍巍地抱住，在三十岁的光阴沟壑，冷暖自知，彷徨不安的自己。

千万不要触碰她的花瓣，千万不要推倒她的花瓶，她拥有的，不过只是此时此刻的心平气和而已。

我看着她，仿佛看着几年后的自己。

一如她看见我，看到的也只是几年前，初到北京，用许多的活动填满自己每一个空洞，来寻求继续留在这座城市的力量与意义的自己。

所以她才愿意，将自己的一些过往，将身边的一些朋友，将人生中的一些时间，慷慨地奉献出来，与我分享。

我们都不是过分热情的人，我们看重的，也只是相处时候能够交相辉映的，那一点有所回应的惺惺相惜。

我和她站在一段光阴的两端，但常常，在对方身上瞥见浮光掠影的自己。

也许要到一定年纪，我才能够刻骨铭心地体会到那种，时光一寸寸流逝的，让人脊背发凉，头皮发麻的紧迫感。

生活时时刻刻挥舞着长鞭，敦促着每个人戮力向前——

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才能够应付周而复始的一日三餐，一年四季；

要吃很多很多的苦，才能在社会大潮中显得不那么特立独行却又活得不那么随波逐流；

要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够体会到被世界温柔以待，在最寒冷的深夜，最喧闹的长街，就算筋疲力尽，也不至于感到一败涂地，如果有幸，还能够走进婚姻的殿堂，就算许多人深陷围城，得陇望蜀，但依然无法熄灭大多数人心头那一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勇热望。

一开始，我们都渴望活成独立自由，洒脱随性的自己，拒绝千篇一律，拒绝人云亦云；到最后，很抱歉，大多数人都缴械投降，服膺于某种类似常规的命途，因为歧路虽可能暗藏惊喜，但通途让人不至于时时刻刻感到孤独冷清。

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距，不多不少，始终存在，只是这种落差，会被年华撕裂，一寸寸地，越张越开。

极少有人真的活出了自己憧憬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多人是在冷冷清清的现状里，学会抱残守缺，或者干脆遗忘。

能遗忘，也是一种幸运。最忌讳的，是还存有着一点野心，却可望而不可即。

她是这样，我是这样，每天擦肩而过的那些男男女女，何尝不是这样。

所以归根结底，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然而，我们谁也无法给到对方答案。

因为人生中的有些金戈铁马，终究只是每个人自己的孤军奋战。

就像最近看过的电影《蜘蛛侠：平行宇宙》里，那个独对布鲁克林的夕阳与飘雪的英雄，虽然一度面对强敌环伺，能够和四个来自其它时空的伙伴并肩作战，但是到最后，依然是一个人在高楼大厦间飞檐走壁。

但不至于过分伤感的是，在这起起伏伏，变化莫测的人生路上，我们偶尔会遇到知己，偶尔会得到倾听，偶尔会收获感动，偶尔能够从他人身上，获得步履坚定从容，踏足此刻的力量。

即便那只是零零碎碎，星星点点的温暖，却也足以融化茫茫黑夜的一隅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