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我会如此淡然地面对了一个至亲之人的离去。我的太婆,曾经出现在我的文章里,那些发自我内心描写的深情的细节,那个挥手和我告别都让我觉得不舍的人,如今,她永远的离开了,我竟如此平静。
太婆在这最后的几年里,变化得特别快。以前的她总是会故意重复问一再问的问题,有时候也会装作不认识的问,这是谁啊。
“这谁啊,我不认识啊。”
“薇薇啊……”
“你妈妈回来了吗?”
“你舅舅回来了吗?”
“乖乖你冷吗,坐到我床上来吧。”
“什么时候走啊,今天不走吧。”
“乖乖,你妈妈回来了吗?”
……
外婆说,你太婆装的,偶尔说句她不好,立马就听见了。外公外婆为了照顾太婆,从城里搬到乡下住,因为太婆坚决不愿离开她的根。
妈妈说,你太婆年轻时可是个女强人,如今却像个婴儿,微微吃点有油的东西,就拉在裤子上了。太婆不愿让外婆帮忙,可是自己又做不来。每每,都是外婆发现太婆又在厕所待得有点长了,才发现,太婆自己用纸在擦自己的裤子。
可是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反而越擦越脏。
外婆常常被气到,因为这样弄脏的地方就更多了。外婆常常一边气,一边帮太婆换衣服,细致地洗身子。
那时的我还在上大学,偶尔大家大费周章地把太婆送到城里来住两天,太婆总是见到我爸就问,“大华,什么时候带我回去啊。”
那时候大家都说,你太婆就算谁都不认识了,也认识你爸,总是大华大华的。
大学的寒假,每年还是要回乡下看看的。只是陪在太婆的时候却少了,太婆抓着我的手,我的掌心能感受到她四根手指的粗糙。她问的还是以前的那些问题,我扯着嗓子例行公事地回复几句,由着她抓着我的手一会儿,然后找个借口就走开了。
每次走,还要骗她说,今天不走。有时候她发现了,外婆就会说,孩子要上学呢,大华他们不要工作啊。
太婆就不吱声了,可是她的目光就那么紧紧的跟着你,跟着你进屋,出屋。
后来,外公外婆的身体也没那么好了,舅舅就把他们三人都接到了自己身边。
起初, 太婆还总是问,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回去?大华什么时候来。
“再过几天。”“快了快了。”
我们都知道太婆想她的家,可是,没有办法,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乡下照顾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大家怎么放心呢。
再后来,我毕业,找工作,来到忙乱又陌生的城市,不知是不是长大了,太婆在我记忆里的占据越来越少了。
没有寒暑假,一年,两年,没有去看,也不会想。
虽然妈妈还是会常常叮嘱我要多吃鸡蛋,但却不会再加一句,这是你太婆用粮食喂出来的鸡下的蛋,不能浪费啊。
后来再去外婆那儿,看见太婆静静的躺在为她搭的小床上,就那么看着前方。
或许,只是模糊的一片。
我走到她身边,她也没有反应,外婆在她耳边喊
“这是谁,你认识吗?”
“认识吗?”
连喊几遍,太婆都是不做声,像个犯错的小孩,看看外婆又看看我。
“薇薇,认识吗?小尧的。”
……
外婆也会叹口气,带我回客厅,“不及以前了已经。”
后来,爸爸来看她,在她的耳边连喊了好多遍,我是大华。
太婆却仿佛依旧没有听到。
外婆说,现在,只有你舅舅偶尔回来叫叫她,还得喊个几遍,才能应一声。
17年12月,我去了趟外婆那儿,外婆说,你去看看你太婆吧,估计挨不过冬至。我过去,发现太婆睡着,外婆轻喊了两声,太婆没醒。
“算了。”
后来,妈妈说,你太婆居然过了冬至,看来又能涨一岁了。
再后来,有一天,我给妈妈发微信,提醒她别忘了晚上我给她和爸爸买的电影。妈妈回信,你太婆昨晚去世了,我和你爸爸现在要赶过去,很忙。
我叮嘱了一下他们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就像平常一样继续工作了。
我觉得自己有些冷漠,可是这种冷漠似乎也被默许了,没人提出要我回去一趟。
因为我几个月一直在忙考试,他们怕我难得周末又要长途奔波,太累了。我确实有点累,可能更有点懒……
我对我自己的冷漠又坦然,又震惊,好像遇到了一个难解的问题,想知道为什么。
我问外婆,你难过吗,外婆说,还好,毕竟她也是长寿,没病没痛地走的。就是最后进去火化的那一瞬间,想想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还是忍不住。
我想,或许我是早已习惯了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吧。
人的记忆总是不断在刷新,我们被新鲜感刺激着,不知不觉中,我们就重新习惯了生活中那些常常出现的面孔。那些曾经走在我们前面带领我们的人,渐渐地就被我们甩在身后了,他们或许不太发声,或许发声了,可是离得太远,我们没有听见,又或者,我们周围的声音太吵,即使有心听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