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几日光景过去,金陵依旧热闹繁华,几场大雨过后,闷热已消,然而天气却是一日比一日凉下来了。
是夜,城外树林一片阴翳,不见行人踪影,只闻鹰鸟动静。山中亦无烛火,唯有月光柔柔撒下。
陆辞一袭白衣,坐在一座无名孤坟边上。杯酒过尽,他望着无字墓碑,叹息道:“母妃,若是早知死后连刻有自己名姓的墓碑都不能有,你可会选择入这富贵深渊?”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墓碑,回到了皇宫内的一室幽冷——
乐妃一身宫服如雪洁净,绝美的脸上笑意盈盈,她看着面前的毒酒,眼神里满是怨恨,她柔声道:“真是多谢皇后娘娘,即便我入了冷宫,她仍不忘关怀我。”
那满脸褶子的内官皮笑肉不笑,说道:“皇后娘娘向来宅心仁厚,赐你全尸,换了别个儿,您还指不定受什么罪呢。乐妃娘娘,你就安心的去吧。”
“为什么?”乐妃仍是笑着,笑得无比凄惨。
“哎哟,这咱家哪里知道?”内官凑近了乐妃,轻声道:“这太子回答不了的问题,七皇子还回答得了吗?”
乐妃登时睁大了眼睛,瞳孔里满是惊恐。
尚年幼的陆辞从门外跑进来,扑进母亲怀里,声音颤抖道:“母妃,你怎么了?”
“赶紧的吧,乐妃娘娘,咱家这还等着呢。”内官不耐烦催促道。
乐妃将桌上的毒酒一饮而尽,那内官才哼笑一声,转身离开。乐妃满脸哀伤,抱紧怀里的孩子,腹内如被利刀乱砍,她嘴角流出鲜血。
陆辞大叫,乐妃赶紧捂住了他的嘴,柔声道:“阿辞,母妃累了,你别喊,母妃和你说些悄悄话儿,好不好?”
陆辞点了点头,泪如雨下,他哽咽道:“好。”
乐妃无力地笑了笑,缓缓道:“母妃要走了,你在这危机四伏的皇宫里,千万要谨言慎行,绝不能与人争锋,当知一步错,步步错。你已无父爱,今后更无母宠,便好好孝顺祖母。”鲜血越涌越多,玷污了雪色衣裳,她虚弱不已,沾了血的手抚摸着稚子的脸,仍是笑道:“可怜我儿今后就是孤苦伶仃一个人……”
怀中柔软的身体逐渐失去体温,寒冷刻骨。陆辞跪坐在地,眼神空洞,从黄昏到夜晚,院中树影移至地板,最终全化作漆黑。短短几个时辰,他好似走过了一生。
他锤了捶发僵的双腿,擦干泪水,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出门外,单薄孤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庭院幽幽,重门深锁,凉凉的月光照入屋内,只余一室寂寥。
久久凝视墓碑,终于,他长叹一声,提起酒壶转身离开,脸上已重新戴上欢愉微笑。
接近子时,层云遮住了月光,街道上冷冷清清,全无欢愉踪迹,只偶尔凉风掠过,刮起地上尘灰几许。
陆辞本缓缓走在回府的路上,忽然瞥见一抹纤细黑影飞快行走屋檐之上,他不动声色的追赶在后,不料竟回到了刚才那片树林。
那人俯在草木之中,隐蔽身形。陆辞慢慢移动到那人身边,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见那人回头看向自己,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戒备,他才无声一笑,用嘴型说道:“小狐狸,你做甚么?”
此人正是胡缡。她今夜本要查探兵部尚书刘稳的府邸,不想刘稳竟然避开府中众人,独自出了门,她于是追着刘稳来到了这荒郊野岭。胡缡无奈的看着身旁之人,只觉头大,心念:这人真是阴魂不散,哪儿都有他。
然而此时正事要紧,胡缡将手指竖放嘴前,想让陆辞噤声。陆辞会意,笑吟吟的点头不语。
胡缡松了口气,转头凝神望着前方站在一座坟前的刘稳,见他抚须长叹,听他正说着什么“累你死无全尸”,又说什么“以他人之名为碑葬你”。
陆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念:刘稳这老头为何半夜三更来这儿祭坟?于是又看向胡缡,见她一派严肃,秀眉微蹙。此时云朵皆散去,晴朗月光照在她晶莹如玉的脸上,他不禁凑近了看她,少女脸上有着细细的绒毛,伴着粉嫩的脸颊如同蜜桃般诱人。他在她脸上落下轻轻一吻,胡缡惊异望过来,他笑嘻嘻用嘴型说道:“真香!”
胡缡又羞又恼,狠狠瞪他一眼,暗骂道:“你这登徒子!”又回头看刘稳,只见他满脸悔意,却听不清说些什么,忽然刘稳又变了脸色,愤恨地说了几句话,转身走了。
胡缡当下起身欲追,手却被人拉住,她怒道:“你还不放手?”那人却只是懒懒笑道:“他此刻多半是回府了,你既从那里追来,不必再回去。况且他已有所察觉,你此去必被抓获。”
见胡缡只是暗暗懊恼,并没有对他秋后算账的意思,陆辞更是愉悦。而胡缡觉得事已至此,还是回去再做打算,她冷声道:“放开。”
“月色正好,我带你走走,如何?”陆辞笑嘻嘻的问道。胡缡不愿与他多费口舌,正要用力甩开时,陆辞幽幽叹了口气,语气哀怨道:“今日是我母妃忌日,你就陪陪我罢。”
“与我何干?”胡缡嘴上虽这么说,可看到陆辞可怜兮兮的样子,到底没松开手。
陆辞心下暗喜,带她来到一片静谧之处。二人并肩坐在草地上,眺望山下,此时万家俱寂,一派安详,街头偶尔几声狗吠。陆辞舒了口气,躺下身来,顺便也拉着胡缡躺下。后者不动声色的拉开了距离,陆辞厚着脸皮靠近,得到一句冷冷的话:“别得寸进尺。”陆辞撇了撇嘴,委屈的回去了。
片刻后,陆辞开口道:“小狐狸,我说我们天生一对,是命定的伴侣,你信是不信?”胡缡嗤笑一声,没有理会。陆辞笑道:“你不信?”他拉过胡缡的左手手腕,微微掀开袖口,露出她手腕处的朱砂圆印,随后自己掀开左手衣袖,竟然也有一个圆形胎记。
这回胡缡倒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不过面上仍是不相信的样子。陆辞见她不信,只得无奈笑笑,放下了手臂,又道:“小狐狸,你可曾爱过一个人?”
“不曾,也不会。”胡缡淡淡道。
“哦?为何?”陆辞不解,微挑眉道。
“情爱一事,害人误事,我不愿尝试。”胡缡难得的回答了陆辞。
“我幼时甚是挑食,亦不喜食鸡子,总觉那东西难吃,因此格外瘦弱。”陆辞缓缓道。胡缡瞥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说这些。陆辞接着笑道:“母妃十分忧心。而后有次我贪玩未写功课,怕被夫子责骂,只好求助于她,她命我食我最厌恶的鸡子,我勉为其难一尝,才惊觉自己爱食。故而,”他笑吟吟看着胡缡,“未曾尝试,怎知不好?”
胡缡这才明白他绕这么大个圈子是为了什么,冲他翻了个白眼。她淡淡道:“若说菜肴,或许。如若指的是人,殿下还是莫要取笑了,人与菜肴怎能相提并论?”说完不等陆辞回答,径自转身,不再理会。
其时皓月当空,明星闪烁,微风轻拂,极是惬意。陆辞看着少女倔强的背影,又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不禁莞尔一笑。习武之人本来警觉,尤其她还是个捕快,可她能在自己身边这么放松,想来对自己是有几分信任的。陆辞心里更是愉悦,不久便沉沉睡去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东方既白,旭日东升,草地上晨露微湿,胡缡醒转过来,看到不远处陆辞沉睡的俊颜。未料自己居然会这样睡去,她心中暗暗惊讶,随即起身离开。
红色的单薄身影消失在织丝就锦的金光中,陆辞眼神清明地望着她走远,他站起来理了理衣襟,大步走回自己的王府。
伴随着窗边枯黄的叶子在空中旋转几圈又飘然落地,一路上风尘仆仆的胡缡迈进房门,刚刚落座,一群小丫头就跑到她跟前,欲言又止的样子。胡缡看了一眼,沉声道:“说。”
那小丫头们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通,胡缡才明白她们所为何事,她挥了挥手,面无表情道:“晋王殿下少说也送了上百份的礼物,今日未送便未送,我与他无甚交情,这便罢了。”那小丫头们也自知是这么个道理,行了一礼就去干活儿了。
这厢胡缡喝了碗水,也纳闷起来:自上次一叙,已有整整一月,陆辞这厮不知近来安好否?随即又摇摇头,他身为皇室宗亲,会有什么不好,自己不过是个小捕快,担心那些大人物作甚么。
转眼间,胡缡背负长刀漫步热闹街巷,忽然身边一群人惊呼,而后一匹骏马从她身旁疾驰而去,打翻许多摊子,惹来不少谩骂,她皱了眉头,遥遥一望,竟觉得马上那抹白色身影很是眼熟——晋王陆辞是也。
“陆辞怎么也干这样的荒唐事?”她讶然,又觉好笑,陆辞不正是这般的纨绔子弟吗?然如此总归不妥。她脚下生风,很快就追着陆辞到了郊外。见此处无人,胡缡跳到马首上,一把夺过陆辞手上的缰绳,她落到地上,奋力硬是将高高抬起前蹄的马给止住了。
陆辞轻松跳下马,白衣款款,潇洒至极,他柔声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胡缡怒火中烧,冷冷道:“我等不及王爷清闲,你们这些达官显贵尽可以为所欲为,收拾烂摊子这种事可不得我们这样的奴才来做吗?”
闻言,陆辞的脸上血色尽褪,他眼底的哀伤一闪而过,又似乎看见了什么,继而哈哈大笑,朗声道:“胡缡,如若你今日是专程来指责我,那此事已成,你尽可走了。”他背过身去,只余一个孤傲的身影。
你岂非早知晓陆辞是怎样的人?为何还这般失望?胡缡深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开。
胡缡走到府衙,见到陆辞的心腹冷初正面色严峻等在门口。冷初看到胡缡,忙迎了上来,他急急问道:“胡捕快,你可曾见到我们王爷?今日他说要亲自送一匹良驹与你,命我们不必跟随。可……”胡缡这才发觉不对劲儿,扔下一句“城郊”,就先行奔去了。
残阳如血,落日熔金,城郊处一白一蓝两个身影被一群黑衣人包围,战况正酣。
黎言堪堪格开一把剑,对背后的陆辞怒道:“你怎敢孤身来此?倘若不是今日我正好回来,你当如何?”
陆辞将剑从黑衣人胸膛拔出,无奈道:“我本不欲来此地,谁料那马被做了手脚,忽然发狂,我便将计就计,看看他们玩什么花样。不过嘛,这些人还奈何不了我。”说话间他手起剑落,将一人封喉。
黎言简直恨铁不成钢,说道:“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你既不欲争权,便不该多生事端。此番你必被发觉武功!”他利落地斩下一剑。
“怎么会呢,今日是因为有六扇门捕头的首徒黎言在此,我才能保住小命啊。”陆辞向黎言眨眨眼,一脸促狭。
就在这时,胡缡加入了战局,她手腕转动,施展身手,将最后的几人灭口。她将长刀收起,冲黎言点头道:“黎师兄。”黎言笑笑,知趣的退开了。
在夕阳照耀下,陆辞看着胡缡的侧脸,心中一动,忽而想到了“风华绝代”一词,她红裙涌动,仿佛是风中盈盈摇曳的芍药花。胡缡回头,见陆辞已经把带血的外套扔在地上,里面的衣服雪白洁净,一尘不染。陆辞眉眼弯弯,转身前行,示意胡缡跟上。
暗处的冷初明白陆辞的意思,只一路躲在暗处跟随。
陆辞带着胡缡来到了上次的山头草地,二人并肩坐着,俯瞰整座城池,街道熙熙攘攘,屋舍炊烟袅袅,充斥着平凡生活的人气味。陆辞笑道:“富贵于我,过眼云烟。可总有人不信他们视若珍宝的东西,我却避之不及。我已不争不抢,他们还是要置我于死地。你不该回来的,我不愿你暴露。”他望着胡缡,脸上笑着,心里苦涩。
胡缡此时带着几分错怪的愧疚,缓声道:“既然并不欢喜,为何还要笑?”
陆辞身子震了震,片刻后,面不改色道:“我的母妃,哪怕是被人赐毒酒,死时也是带着笑的,你可知晓?”他自顾自接着说:“在我尚年幼时,母妃就告诉我,无论在何种境况下都要保持微笑。春风得意时自不用说,哪怕是困顿之时,也要笑着面对。你笑着,别人才看不透你的所思所想;你笑着,那些恶意伤害你的人,便没有一丝快感。”他又大笑起来,“多可笑,你却叫我不要笑。”
胡缡见他笑得痛苦,笑得疯狂,脱口道:“至少今日,至少此处,你不必笑!”
陆辞猛地扭头看着她,嘴角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他不再大笑,只是静静地望着山下。胡缡清楚此时的陆辞不同寻常,安静得如同是另一个人。她也静默不语,只坐在一旁,望着残阳慢慢褪尽。
余晖尽逝,此刻已是黑夜。陆辞率先站起来,他笑着向胡缡伸出手,胡缡望着他修长白皙的手,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自己站起身,轻声道:“多谢。”陆辞收回自己的手,心道:她不愿接受我,那也罢了。
两人伴着清朗月色踱步街头,陆辞忽然用手掌指向前头沽酒的铺子,作出邀请的姿势,对胡缡说道:“你可愿与我小酌几杯?”
此时陆辞的眼里仿若有星辰闪烁,明亮异常,胡缡欣然同意。
二人在这喧闹街市对坐,陆辞瞥见胡缡身后的长刀,忆起今日她的英姿,取笑道:“奇哉,何以美娇娘不沾阳春水,却在衙门扛长刀?”胡缡亦不甘示弱,回道:“怪也,何以少年郎不把功名考,却在勾栏掷千金?”
陆辞不想她会提起此事,不由愣住了。难得见到陆辞呆呆的样子,胡缡嫣然一笑。这是陆辞第一次见到胡缡笑,正如同冰雪消融,娇花初绽,美不胜收。陆辞微微一笑,看来她也并不是全然不在乎。于是他笑吟吟道:“你可是听闻我与那花魁的事?”
胡缡是想问的,却明白此事不是自己所能过问的,于是垂头不语。
陆辞带笑的声音传来,“世人只知我为花魁一掷千金,却不知道,那花魁其实是我的表妹。”
胡缡大吃一惊,抬起了头,面露疑惑。
陆辞正色道:“我母妃去了没多久,我舅舅便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抄家问斩,而表妹流落到青楼。试问,我怎能袖手旁观?”
胡缡这才了解事情真相,因而想起了另一桩心事,闷闷饮了几杯酒。又听陆辞说道:“起初黎言带我来此地饮酒时,我不大乐意,觉得民间的酒算不得什么,谁知后来没事也爱在此自斟自饮。所以,”他话锋一转,“我还算是个好的归宿,小狐狸,你可愿一试?”
望着他含笑的眸子,胡缡觉得自己快要沦陷,她的心从未跳得如此之快,她慌忙喝下一杯酒,淡淡道:“酒和人怎能相提并论,殿下莫要玩笑了。今日出来太久了,请恕胡缡先行回府衙。”胡缡放下酒杯,很快消失在纷纷人海中。
陆辞狡黠一笑,又见黎言现身。黎言衣摆一掀,坐在了对面,举杯笑道:“阿辞,你吓着胡师妹了。”
陆辞满脸无辜,轻笑道:“哪有?你可别冤枉我。”
两人相视一笑,对酌一杯。
“不过,你可知那些人是谁的手笔?”黎言正色道。
陆辞摇摇头,放下酒杯,无奈笑道:“我见那些人衣摆处皆带着五片竹叶印记,然我对这标记毫无头绪,也便罢了。”
黎言严肃道:“既是如此,你还是多加小心,少得罪些人。”
“好好好,我知晓。”陆辞满不在乎地点点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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