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字梦阮。原是生在书香门第,钟鼎世家。奈何一朝没落,过往种种仿佛大梦一场。
他怎样在清贫潦倒里苦苦支撑今时已不得而知,唯一能触摸到的只有这满纸凄荒的《红楼梦》。料想当年,残灯影绰,薄壁之外雨疏风骤,碎雨寒凉侵入室内,他一身布衣伏案而卧,梦里或许会重温少年时期的鲜衣怒马,只是醒来更觉入骨悲凉。
红楼一梦,是眼见它高楼起,眼见它高楼塌。全篇警世谶语颇多,那“好了歌”道尽了世上万般愁苦变迁,到头来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正是满纸荒唐谁识字中痴意,半生潦倒勘破镜中花影。
脂批中说他是画家笔法,或逐层皴染,或背面敷粉,或柳藏鹦鹉语方知。总有些地方他一点点透出意思,却不叫你立时看出来,总得细细琢磨方能发现妙处。
像是他写探春洗漱也颇讲究规矩,其实正是对自己庶出身份的介意,才要刻意注重日常的尊贵;又如他写王熙凤的精刮圆融,明处已经太多。有些地方却是淡淡一笔,不经意就会被骗过,比如林黛玉初进贾府,王夫人说该拿出两匹缎子来替林妹妹裁衣裳,熙凤立刻就接道,早已预备下了,专等太太过目。其实未必事先就预备到了,但她伶俐过人应对自若,有当家之风。
再有就是曹雪芹描画名门望族、大家闺秀别具一格。他善于写出一些看似不足实则真实之处。
比如他写湘云站在廊下,贾母说仔细灯穗下招灰迷了眼,世家大族房屋众多,打扫起来不易,灯笼上可不就有灰尘么;黛玉在王夫人处,见到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及坐褥,以及不常用的待客厅,尤其半旧二字最可玩味,这方是真正有过世家生活的人才能写的出的细致处。
书中的女孩子们甚至十二钗春天都会犯杏瓣癣,这是一般才子佳人小说中根本不会也从未想过出现的,然而这点瑕疵却让我们觉得她们如此鲜活真实。不像笑话书里说农民进城,回来和乡民吹嘘自己见过了皇上,说皇上身上带着金子,手里拿着金子连地板天花板杯盘碟子都是金子的。旁观者或许会笑人痴傻,然而很多人在写文章的时候确实会犯同类的错误。
脂砚斋提到的另一代表性的笔法是“草蛇灰线,伏于千里之外。”这通常让我无比痛苦,因为看到某一个点就已预知诸人的宿命。
比如黛玉对宝玉说近来只觉得胸中酸涩,眼泪却像比往年少了些。读到此处我亦感酸涩,她是来人间还泪的,现如今已快还尽,她也将离开了;再有湘云拾到的金麒麟,伏的是后文中与卫若兰的一段未能白头厮守的姻缘;宝玉将袭人的汗巾换给蒋玉函,伏后文中二人的情缘;还有最具代表性也最明显的伏线应该是昭示文中人命运的十二钗册页及十二支曲词了。每每到此等处,都想合上书页,不忍卒读。
《红楼梦》中描绘世家的繁荣奢华色色精细,最常用以小见大的手法。比如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吃的一道茄鲞,书里就借凤姐的口细致的说了做法:
得要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儿,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
单这一道菜就得几只鸡来配,繁琐精细,也就能看出钟鼎人家的讲究与奢华。
然而真正的诗礼人家,是很注重饮食得宜的。书中五十四回写元宵夜里,贾母领宝钗黛玉等一众小辈们看了一回炮仗,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得满台的钱。看孩子们抢钱嬉闹时,贾母说:“夜长,不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府是名门望族,为地位最尊崇的老祖宗准备的却只是普通不过的鸭子肉粥,为何?传统理念中有“虚不受补”这一说,鸭肉属于凉补,老年人晚间吃鸭子肉粥不会患津枯液干、唇焦舌燥之症。
再有一道牛乳蒸羊羔,大补的名贵菜。贾母说,“这是我们有年纪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宝玉是贾母的心肝肉,什么好的都给他,却不是无节制。宝玉年纪小经不起,自然得拦着。
《红楼梦》可细细体味之处太多,奈何后四十回失落无考,有太多精妙之处只能从前回推敲,然而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残缺,让后人魂牵梦萦、百般追索,像是一缕茶烟透过了碧纱窗,要从香色中辨明它是明前龙井还是大红袍,清雅而有意趣。
可叹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何人哀向风前语,泪湿青衫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