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而重瞳,骈齿,是天生的帝王之相。自小被众亲所忌惮,为了消除不轨之臣的疑心,只好每日钻研诗书典籍,沉迷于艺术,一心当个默默无闻的人,可才情终是挡不住的,愈是这般,他就愈是招人嫉恨。父子相忌,兄弟阋墙,君臣倒戈……自古天家难绝。
天不遂人愿,他的兄弟因为各种原因相继死去,最不想当帝王的他不得不即位。头顶轩冕有千斤重,压的他喘不过气来。明黄龙袍,九五之尊,荣登大宝,自此以后,文酒风流的俊雅皇子将成为劳于政事的帝王。他的党派奔走相庆,载歌载舞,口口声声道是恭贺吾皇。无人在意那十二旒遮掩的重瞳深处的一抹苦涩,也无人听得见那双亲持笔墨的手指狠狠扣出的骨声。
袖手何妨闲处看,青衣白鹿访名山,知交对饮醉樽前,这些都是原本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今后只能在梦中出现吧。
他正是南唐后主——李煜。自幼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惊才艳艳的一代词人,帝位于他到底幸是不幸?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宫娥鱼贯列。”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晚,后主埋头奏折时会偶然想起曾经的抱负:他要逍遥一生,要意气峥嵘,要手中的词作扶摇上九天。云潮开始翻涌,月下有花欲燃,他手握权力之剑,诛宵小,杀奸佞,图治苍生,不亦乐乎。“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俗生万物通通都藏进他的袖袍内,他挺直脊梁指天笑骂,与其拘谨,不若疏狂。
李煜熟读庄子,“无为胜有为”“终生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他深以为然,便是作为君主,仍可纵情,仍有欢声。
所以他一转身,看到一位美目流盼的女子在等候自己时,眼睛一烫,眉目旋即轻巧笑开。众生色相,万物平等,他一肩风雨承天下,也一肩柔情赠美人。十八九岁侧帽风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用铺天盖地的喜红迎娶自己极为珍视的人,浑身上下都是欢喜,今朝执子之手,便要偕老此生;在最繁华的廿四岁,他登丹墀而遏玉宫,俯瞰山河万里,却紧紧握住身后人的手,纤玉温软。夫妻至此已六载,二人携手相将,无论风雨;吟诗作对,畅谈九鼎故事;温酒煮茶,举臂抚她眉间一点赤;鸳鸯帐里千金一刻,巫山云雨下色授魂与……
上天是嫉妒才华洋溢之人的,它总要安排悲伤的结局。在李煜廿八岁之时,大周后因次子死哀痛欲绝,一病不起,不久后口含玉蝉而逝。“后主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累夕。”读到此处,心头一震,我不禁泪潸潸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让帝王费心如斯?在玉宴庭间,妖童美婢持灯秉烛,谁还能再舞一曲霓裳羽衣?绿茵冷,林深月不见,往日聊以慰藉的芳音为何如弦断?不愿勾起相思,不敢出门见月,为何月转朱阁偏偏照无眠,朦胧之间又见你,害我相思一夜?
“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他痛饮酒,今后遇见形形色色的女子,每一个人都像她,却再无一人胜她。此时南唐已是水深火热,生死存亡之际了。本誓与南唐共存亡,可是,以杀止杀的结果无外乎血流漂橹伏尸百万,他不愿亦不屑做残害苍生之事。
家国至此,早已满目苍夷,岂止败相丛生,简直妖魅鬼域。李煜宵衣旰食,日日亲垂国事,终究不能力挽狂澜。降吧,向大国示弱。我李煜愿意褪黄袍,却赤舄,摒弃金陵台殿上鸱吻,自称江南主人,为你阶下囚,为你不二臣,但换天下百姓安康。
“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他将栏杆拍遍,醉生梦死,亡国之景亦若此乎!说好一辈子傲骨张扬,诗酒敬文,哪知今身委曲求全,奴颜媚骨。哈哈哈哈哈,耻矣,孤矣。
后主啊后主,你可知晓,自你践祚,南唐已值风雨飘摇,能够苦苦支撑十四年,你对得起这个天下,是天下对不住你。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干戈!”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李煜委派臣子议和:“乞止干戈,缓兵以全一邦之命。”太祖辩不过,怫然拔剑道:“不需多言,江南亦有罪焉?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成王败寇,古今通理。李煜强颜欢笑,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啊。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将兴亡看饱,一曲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这才是无可奈何,这才是最沉的哀。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便工。他年少敢纵横,扬言骑白马走三关,不治山河要吻遍山河。亡国之后收敛豪情,字句泣血,情至深若此,简直让人疼到骨头里。他最后的亡国之作《虞美人》中,“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最得我心意,小楼东风,小楼东风,四个字滚烫炙热,一遍遍回荡在口腔,每每热泪盈眶。许多人爱他“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却不然,以为此句张扬情浓,不若前句意味深长,让人如饮醇醪,甘愿醉死在春秋里。
目光透过纸张落在千载风霜之下,我忍不住要问他:“在世上轰轰烈烈爱一场,恨一场,悔也不悔?”黑暗里鬼火明灭,却是无人答我。李煜死在汴梁,葬于北邙山下,青山四时风景不同,倒也清净,算是个好去处。胡乱抹了一把脸,视线渐渐氤氲,恍惚又听闻惊鸿一语,风流落拓的江南主人说:“不必为我挂怀。”
有人说其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也有人说其性骄奢,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青史斑驳,后人评他是正是邪,以李煜之潇洒,定是全然不顾。
千百年后,小楼再东风,三尺醒木拍案,时有满堂听客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