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写不长
搬离和岩岩共住的那间学生宿舍两年之后,同事某天翻看我的相册,突然惊呼:“你认识岩岩?”
“是啊,你又怎么会认识她?”
“我们是校友,”同事是北京对外经贸大学毕业的:“一起上过大课。”
她观察着我的脸色,试探着问:“她后来好了吗?”
“什么意思?”
“好像是大四的时候吧?有一天半夜,警察发现岩岩背着包在街上游荡,说不清自己的身份,后来警察在她包里发现了学生证,给我们学校打了电话,才把她领回来的,后来她就休学去治病了......”
算下时间,我认识岩岩,是在她大学毕业之后。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岩岩后来与我初识时的印象判若两人。
同事指指自己的脑袋,同情地说:“她这儿,有点,精神病。”
然而,时光再走十几年后,我才真正地明白,我当时的“明白”多么轻率和浅薄。岩岩,其实是一名抑郁症患者。在众人对抑郁症缺乏了解的年代,我们都自作聪明地把她视为精神病患。
刚刚参加工作时,为了节省开支,我搬到人民大学附近的一座学生宿舍。
那天,春寒料硝,我顶着毛毛细雨,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手里提着脸盆、水壶、饭盒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狼狈不堪地推开房门时,里面有两个女孩,分别坐在床上带着耳机看书。她们抬头看了我一眼,都没有说话,目光又回到自己的书上。
我有些尴尬。
“你是新来的?”背后响起询问声。我转过身,是一个高个子女孩,她满面笑容,手里拿着一本新东方红宝书。我向她点点头。
“我帮你搬吧。”还没等我客气,她就把我手上的几个塑料袋接了过去,把我领进宿舍里的一张空床前。
她就是岩岩,当我走进那间陌生的宿舍时,第一个对我微笑、跟我打招呼的人,告诉我食堂、厕所、洗澡间的位置,告诉我何时淋浴人最少,以及哪个时间段在宿舍里偷着煮方便面最安全。
这间宿舍一共住了四个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岩岩是最开朗的,我的性格内向,其他两个人比我还闷。宿舍里配备的电视机信号接收不好,或是灯泡坏了,或是卫生打扫得不干净(保洁员每天统一打扫),都是岩岩主动去和宿舍管理员沟通。
四个人中,我是初入职场的菜鸟,岩岩正在准备GRE考试,而其他两个人则是民办大学的学生,大家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虽然不是那种亲密无间的友谊,但相处得非常愉快。
岩岩很勤奋,生活也很有规律,每天去附近的人民大学上自习,一去一整天,晚上将近十点才回来。每个周五晚上,是她一周中唯一的休息时间,也是我们四个人难得的共同休闲时光。
食堂的饭菜差强人意,所以每个周五的晚饭,我们四个人会一起去小饭馆,费用AA制。平日里油水缺大发了,每到此时,丝毫不顾及女孩形象,犹如饿狼抢食,上一盘吃光一盘。
最后一道菜必点鲫鱼豆腐汤,每次岩岩都会郑重地叮嘱服务员:换大盆,加两倍水。
汤上桌后,每人三四碗,稀里呼噜一眨眼就喝光,肚子撑得溜圆,互相搀扶着回宿舍。接下来,就是期盼一周的看电影时间。
岩岩买了一台电脑(那时都是台式机),每个周五的晚上,她都会给我们播放电影。我们住的房间号是316,她说这里是“316电影院”,我们便戏称她为“放映员”。在认识岩岩之前,我对电影的兴趣寥寥,是岩岩带我领略了那些经典影片的美妙之处。
《阿甘正传》、《末路狂花》、《肖申克的救赎》、《两生花》、《木乃伊》、《魔鬼代言人》、《闻香识女人》、《夜访吸血鬼》、《这个杀手不太冷》、《美国往事》、《阳光灿烂的日子》......不知她从什么渠道,得来这些影片的光盘,让我们每个周五的晚上都沉浸在精彩纷呈的电影世界里,无法自拨,上厕所都是一溜小跑。
我还记得看《本能》的那个晚上。影片一开始,便是让人热血贲张的激情镜头,当时音箱的音量开得很大,房间里回荡着让人尴尬的声音,我们四个人震惊得不知所措。是岩岩先反映过来。那一瞬间,她已然忘记应该先去调低音量,而是抱起一床毯子,像救火一样扑上前去,连毯子带身体,一起压在音箱上。多年后,我想起这个场景,还是会忍俊不禁。
岩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行为古怪的呢?细想应该就是从她做兼职起。
夏天来临时,有一天岩岩回来,告诉我她找了一份推销化妆品的兼职工作。
我说,你秋天就要考试了,考完再做也可以啊。
她说,大学毕业后没上班,这两年花了家里太多钱了,有这个机会就想试试。
刚开始,岩岩学习一天工作一天。不能不说,她很有销售天赋,爱说爱笑,很有感染力。几周后,她就销售了两千多元的化妆品,这使她大为振奋。为了获取最优惠的折扣,她一口气进了七千多元的货,成为公司那个月的“新晋销售明星”。十几年前,对于一个学生而言,这是一笔很大的投入。
从那之后,岩岩变得更加忙碌,慢慢的不再去人大上自习课,而是提着沉重的箱子,顶着酷暑,奔波于周边几所大学之间,每天很晚才回来。好几次,她一进门,就累得歪倒在床上,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直接合衣睡去。
那段时间,我们各自忙碌,交流得很少,每周五的聚餐和看电影也取消了,但大家没觉得不对劲,年轻嘛,谁不得拼一拼呢?
也许是身体的劳累和销售上的压力,唤醒了岩岩大脑中沉睡的病魔。
进入八月下旬,岩岩突然变得精神十足。每晚,我们三人都入睡后,她还开着电脑工作,“啪啪”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刺耳。
一开始,我们三人都选择沉默,希望她能自觉地意识到,这种勤奋对于舍友是一种打扰。但她浑然不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始终半梦半醒,耳边充斥着键盘的敲击声,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岩岩还是电脑前工作。我忍无可忍,起身对岩岩说:“该睡觉了,你打扰大家了。”
“哦。”她闷声回答,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她终于上床,却不关台灯,拿起什么又放下什么,弄出各种声音。
我承认,从那时起,我开始不喜欢岩岩了。
秋天来了,我突然发现,岩岩不再早起,也很少出门去推销产品。有几次,我下班回来,看到她还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我跟她说话,她也爱搭不理的,我猜她一定是工作上遭遇不顺,看看她床下堆放的那些化妆品就知道了。
再后来,岩岩出现了很多让人看不惯的缺点。她越来越邋遢,床上床下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床单不翼而飞,她直接在褥子上睡。有一次,我看到她的枕边,竟然放着吃了一半的面包,还有个插着吸管的酸奶盒。
我提醒她,铺上床单,把床铺整理一下,该扔的都扔掉。
“我找不到床单了。”她说。
“我帮你找,行吗?”我实在无法忍受,只好毛遂自荐。
她同意了。我拖出她的行李箱,没费劲就找出一条干净的床单和枕巾,帮她换上,顺便收拾出两袋垃圾。
她全程旁观,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接下来,我出差了一周。回来后,一推门就闻到一股怪味,岩岩正躺在床上睡觉。
同宿舍的其他两位舍友向我使眼色,我们一起来到走廊上。她们轮流向我抱怨:“实在受不了岩岩了,衣服泡了一周,都泡臭了,她也不洗;她还不洗澡,身上一股味儿。那天我说了她两句,她就哭起来了,嗷嗷地哭,好像我欺负她似的,气死我了。我们跟宿舍管理员说了,下周换宿舍......”
我回到宿舍,坐在岩岩身边,拍拍她:“你睡了吗?”
她转过身,看着我:“啊?”
“你的衣服该洗了,都有味了。”
“嗯。”
“快去洗,现在水房里没人。”我催她。
她说:“我没有洗衣粉了。”说完,她又背过身去,对着墙,不知在想什么。
我看看她床底下的洗衣粉,又看看她。不明白大家都是成年人,她为什么开这种幼稚的玩笑。
一周后,我和其他两位舍友一起搬出宿舍。其他人询问原因,我们详诉实情,所有人听了都同情我们。
不会再见了,316电影院。我们三个人像逃离一般,远离了那个散发着怪味的房间,和那个越来越奇怪的岩岩。
几天后,岩岩的妈妈从老家来了,之后,岩岩跟着她走了,不知去了哪里。听说,走之前,岩岩妈妈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很快,那里又招来新的房客。
多年后,我从朋友圈了解到一些抑郁症的知识,失眠、亢奋、撒谎、昏睡、痛哭、不知所云、不知所措、不知自己是谁......这不都是曾经发生在岩岩身上的症状吗?
岩岩,我们曾经的放映员,她当时被抑郁症所困,所以才会判若两人。我们这些朋友,抛下在黑暗中挣扎的她,奔向各自的光明。
看到朋友圈里一篇篇呼吁关爱抑郁症的文章,我扪心自问:如果我当时了解抑郁症的话,我能为岩岩做什么呢?
也许只能帮她通知一下家人,对她的日常行为宽容一点。其实我心里也是害怕的,能做的很有限,最终还是会选择离开,但也好过当时对她的无视和嘲笑。尤其后者,我想想就惭愧和心痛。
谢谢你,岩岩,那些电影我现在还会重温,也推荐给了更多的朋友,希望你一切安好。
Endless
希望大家都过得幸福
文 | 写不长
图 | 据C00协议引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