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好像生来就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我们不能理解,只能接受,就像吴二生来就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和吴二生来就在这个世界上,这件不能理解只能接受的事情一样的,就是吴二和老头住在一起,住在两山之间的老木屋里,老木屋风吹雨打,木头腐朽得摇摇欲坠,竟然还可以遮挡风雨,老头经历了风风雨雨,竟然还以一个生命的方式存在,简直不可思议。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它甚至没有意义,只要你不要妄图去想什么意义。老头,吴二还有老木屋,在两山之间,存在得毋庸置疑。 因为没有期待,所以时间过得很慢,日子一眼望不到头,就好像是永生一样,又或许永生的方法,就是忘记了生命。
老头几乎不说话,要么做个手势,要么一个眼色,两个人之间就可以完成交流,语言反而是拖累了表达。在老头不说话的日子里,吴二只有和家养的那只黑鸡说话,无论吴二说什么,那只黑鸡的回答都是喔喔喔,到这也足以让吴二喜出望外了。
生活周而复始,就像从没开始过一样,每天清晨,老头会给吴二煮个鸡蛋,说,吃,身体好。这也是一天之中,两人为数不多的几句交流。老头则是用热水泡点隔夜的冷饭,吭哧吃完之后,慢斯细理地点根草烟,火柴点燃的味道,草烟燃烧的味道,混杂着清晨露水的湿气,给人一股子安心的感受。 两人吃完早饭,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就提着锄头,去后山。
清早的阳光,蛮横之中,也带着温柔,走在路上,路边的草叶拖拉着蹭着身子,初春的草香味,在阳光之中被发酵,让人有点醉醺醺的,不时有几只鸟雀清脆地叫,就连泥土都湿漉漉地安心地待着,惹不起一丝丝灰尘。 老头拿锄头开一个口,吴二就放五颗黄豆,有时也调皮,多放一颗,老头也照样盖上图,有时一股子放了一把,老头就嘶地一咂嘴,弯腰再捡起来几颗。到了太阳烤得人有点发懒了,一老一少,又一前一后回家。
下午的日头长,烘晒得人失去了力气,老头回家喝一瓢凉水,胡乱塞吃一点,抽几口草烟,也就倒头睡了。 老屋门口,树林掩出了一片阴凉,吴二好像从不觉得困,就在林子里打着秋千,知了喋喋不休地叫,秋千玩乏了,吴二又跑去后山,两山间的泉水,凉得人骨头发稣,吴二躺在泉水里,看着太阳从林子缝间照进来,竟然还有些冷寂后的暖和,不知名的鸟一直在山间聒噪,温度的安静,让声音也不那么刺耳,朦胧之间,不小心睡了过去,梦里也冷得发抖,再醒来,太阳已经落山,身子被泉水泡得僵硬,夕阳照在脸上,不经意间的一阵林间风,吹得吴二一哆嗦,莫名生出一股伤感来,匆匆穿了衣裤,赶回了老屋。
老头沉睡了一个下午,精神抖擞地在门口的秋千上倚着,不时闷头拔一口草烟,看着日落西山。看到吴二,神情轻松了些,说,吃饭了。 回了家,灶台热乎乎的,把吴二浸了一下午的寒气一扫而空,晚上吃的丰盛,地瓜也有,鸡蛋也有,吃完老头盛了一碗热水给吴二,不容质疑地说,喝了,身体好。
山里的夜晚来得很紧,太阳一走,整个林子就黑沉沉的,老头点着蜡烛,打开收音机,依着床边,砸吧着草烟,津津有味,吴二躺着,翻来覆去地没有一点困意,一字一字地听着收音机里,又是笑又是哭,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有趣。
日子悄无声息,就溜了过去,老屋门前的树林,叶子也慢慢掉落光了,老头准备了几天干粮,就带着吴二去深山里采药,采药是吴二最喜欢的事情,因为可以看到不同的山,躺在不同的泉水里,有时运气好,还能碰到几只猴子,一两头野猪。
到了深山,不到天黑,老头就生起篝火来,两个人躺在篝火旁边,手背在头后面,仰头看着天,有时老头高兴了,会多说几句话,说几个光怪陆离的故事,听得吴二心里直痒痒,有时只是看着天上,星星缀满了整个眼睛,刺得人眼直发花。
等到干粮吃了一半了,老头和吴二又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地赶回老屋。 过不了多久,天就开始飘雪了,雪下地隆重,老屋被雪给围住,像一片孤岛。下雪的日子里,老头睡得更沉了,有时一觉睡醒,天又黑了,两个人围着灶台,喝着热汤,要是老头兴致来了,还会端出两碗米酒,一老一少,你一口我一口地,双双醉了过去。
再醒过来,灶台都凉了。 日子来来回回周而复始,太阳有时毒得厉害,一老一少就去种豆子,种地瓜,等太阳不毒了,一老一少接着去深山采药,再等到飘雪的时候,两个人就围着灶台,一口一口地喝着米酒。 时间仿佛没有过去,因为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是偶尔,吴二在后山的泉水中睡醒,看着夕阳远去,会陡然生出一点伤感的情绪外,什么都好得很。
不知准备了多少次干粮,去深山采了多少次药,吴二开始觉得,老头越来越矮小了,就连睡了一个下午的老头,依在秋千上,看着夕阳,精神也没那么抖擞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有点儿变化。
老头睡得越来越沉,有时候干脆早上也不起来去种豆子了,到了天凉了,也忘记准备干粮去采药了,等到再次飘雪的时候,老头早早躺上了床,只有吴二一个人捧着米酒,一口一口地喝,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又到了头顶,老头还在躺着,太阳又落到了山后,老头还在躺着,吴二忍不住了,去叫老头。只看到老头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摇他也不反应,吴二一把抱起他坐着,连自己也吃惊,可以这么轻易。
老头断断续续,不清不楚地说,身体不好,身体不好了。吴二慌了神,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身体不好了怎么办,鸡蛋,鸡蛋,对身体好,吴二跑去灶台,翻天覆地地找鸡蛋,可怎么也找不着,灶台也冷清,老头躺着一直也没起过火了。
灶台找不到鸡蛋,吴二沿着老屋找,急急忙忙地找,看这个像鸡蛋,却是一块石头,看那个像鸡蛋,捡起来又是块石头,找啊找,等天都黑了,还是没有鸡蛋,看着天上,星星被月亮的光遮得看不见亮,月亮白花花的,像一枚饱满的鸡蛋,可是吴二够不着,找到后山,泉水里亮花花的,像一枚枚鸡蛋,吴二去捞,捞到手也是凉津津的,找啊找,翻来覆去地找,又找回门前的林子,伸手去草丛里摸,摸到的是冷冰冰的土还有恶狠狠的刺,吴二找得累了,忍不住躺一会,手边一热,一摸,是一颗鸡蛋,冷冰冰的鸡蛋,灼得吴二手头一热,心头一烫,吴二开心得发疯,捧着鸡蛋,往老屋里冲。
老屋黑压压的,老头没有点蜡烛,两天老头都没有点蜡烛了,冲到床边,急忙着,被地缝绊了一跤,鸡蛋飞了出去,砸在了地上。 吴二回过神来,再摸老头的时候,老头已经冷冰冰的,像是没有起火的灶台,像是凉津津的后山泉水,像是像鸡蛋的石头,冷冰冰的。
吴二看着地上的石头,看着平整的地面,看着冷冰冰的老头。好像一切都那么熟悉,
又好像那么陌生。
就像一切都发生了,又像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