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先生曾说,世上无必读之书,只有在某种心境,某个生命阶段必读之书。诚然,几年前因安妮的缘故读了《枕草子》一书,她摘录了书中一句“既远又近者:极乐净土,船的路程,男女之间”,爱此句的清澈与智慧,遂取来读。那年,我爱它的淡雅与风情。
再读之时,反复流连且扣动心弦的,是清少纳言与定子皇后的情谊。字句无甚浓酽,只是平常诉来,却表达得那般妥善恰当,直令人想起苏轼那句:夜阑风静欲归时,唯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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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无可言喻的鲜红衣裳,抱持琵琶的神态委实令人神往。我悄悄跟身旁的同伴说:“那位半遮面的女子定没有这般美丽的吧,因为她不过是寻常妇人而已。”岂料,那女官竟专程把此话禀奏于皇后。皇后听后,却也答说:“你可知少纳言讲的是什么吗?”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你不必言尽,我亦知你话中情味,这般聪慧而解意之友,一生得一,又有何憾焉?若是说了半晌,对面人犹一头雾水,偶尔说几句南辕北辙的话,那才真真叫无趣。
一如读文,知它旁征博引,道理也讲得透彻,或遣词优美,架构严谨,却独独喜欢不起来。它明明是好的啊,无论艺术价值,抑或核心思想。可就偏生落在几页纸上,入不得心。瑰丽宏伟之文,却不及信手翻到的那句“池中莲花逢着骤雨”。
终究还是讲缘分的。许多人,日常来往寒暄,扪心自问不过素昧平生。某些人,相处短暂如朝露,早已在眼神交汇的刹那,有一道光穿过尘埃,突破了大气层。斯蒂芬所言“要让素昧平生的人,在意你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原本就不容易”,每每读来,难过且寂寞。素昧平生,素昧平生,它不是个可以心平气和念出来的词。
每当如此,清少纳言与定子皇后的灵犀,读来都觉满室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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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有命:“今晚之内,搁置万端,快快回到宫中来。否则,可是要十分怨怼的。”便即再修一函:“即使一般的怨责,都已不敢当,更何况‘十分’怨怼。这就舍命参上……”遂匆匆上宫去了。
读完这段,不由自主笑起来。这个平安时期的才女,倒也是个考拉般的可爱女子嘛。怎生的,偏偏喜爱着定子皇后,如捧着圭璧,一朝她性子起,便哄起来。“舍命”二字,如何不令人哑然失笑?
喜爱一个人,大多这般。曾友深夜发来一段文字,看了真是柔肠百转,不胜悲喜。她写:“若一生来往于那人左呼右唤,逗得她几句笑语,几声银铃,也够无憾。心知是她点名道姓,便是被捉弄也当福分。但还是怕啊,怕那人眉头一皱,你心里的玉就碎了。”这段话,每于世事倦怠时想起,总应了那句“泪如清水寻常物”。
少纳言也是这般的吧,喜爱着定子皇后,她如皎皎空中的峨眉山月。她笑了,便随着笑起来,胜她十分。她若蹙眉,即便好风佳月,也是秋雨霖铃,那辗转着的不安,寤寐皆不得,真真是难以言喻。
可这样的情感是清澈的,如清晨的第一滴露水。不贪,不妄,非关曲直,只是盼着她笑,望着她好。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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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信看,那纸上并没有写什么,只包着一瓣棣棠的花瓣。又有附歌句:“未言心思念。”见她书写如此,这些日子以来绝无音讯的怨怼,也因此得以安慰,心里一高兴,泪水便也不禁夺眶而出。
整部书中,这段话情感之丰沛,共鸣之强烈,无以言表。定子皇后说,虽未言兮心思念。这般温柔至深的话语,清少纳言可要怎么怨怪呢?
谁不曾有这般的经历,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杳无音信,一日、二日、三日……真个要把人折磨透了。百般惆怅之中想着:“罢了,不理会了,真个是不解风情呢。”嘴上倔强着,心中呀,可不知道像个什么,怕还有个踮着脚尖翘首的小人儿呢。
几日之后,那人有了消息来,即便一两句,也是极欣慰的。若再有一二句牵动心肠,可还不泪流满面么?连日来的翘首,蓄着的惴惴不安,杂糅着清澈见底的喜爱,一触到,便是决堤的海。
我的姑娘今日发来消息说:“立冬后,白昼渐短,一天中想你的安稳时刻也早早到来。”我与她言:“若相会,还是夏日好些。”毕竟黑夜渐短,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时刻短暂,她也会多念着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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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曾经在闲谈种种之后,忽问我:“你可是真疼我?”我在回答她“怎会不……”之际,皇后便叹道:“哎。讨厌。你是骗我的吧。算了算了。”遂退入内里。这怎会是骗她的呢?我对皇后的思慕,又岂止是寻常感情啊。
读罢,真令人惆怅。我对皇后的思慕,又岂止是寻常感情啊。后少纳言写了首咏歌:“浅兮浓兮辨花色,情意浅深不可分,悲由微事兮人岂识。”我何曾骗你?这要叫我如何言说?长吁短叹之间,二人的情谊如静影沉璧。
此时,定子皇后已渐渐丧失皇帝的宠爱,不复当初与少纳言言笑晏晏,猜测堆的雪山何时化尽,古今和歌又记得多少。从她的话语中,听出许多无可奈何之味。甚至在问出后,又叹息着说:“算了,算了。”
曾经,少纳言与定子皇后说:“凡事,若不是受人第一恩宠疼爱,便没意思,倒不如遭人嫉恨算了。”定子皇后问:“要我疼你与否?若非第一疼爱,当如何?”少纳言只说:“若是九品莲台之中,则不妨居下品。”
那时候的定子皇后啊,微微笑着与少纳言说:“怎么这会儿又没骨气了呢?真是差劲。一旦说出来的话,就该坚持到底才行啊。”这朵九品莲台,受了少纳言第一恩宠,从始至终,不渝不灭。却依旧,渐渐凋落。
失宠后的定子皇后,生命亦逐渐枯竭,于二十四岁薨逝。清少纳言不再仕宫,又膝下无子女,托身为尼,偏居于简陋茅屋。
少纳言暮年晾晒菜干之时,还是会想起,那个初入宫廷的少女,穿着鲜亮的红衣,身上层层叠叠的尽是些光泽夺目的衣料子,头发长而整齐,下端异常美丽。她站在清凉殿外,四季如春,就连樱花都成了寻常之物。
那是清少纳言一生中,不复追寻的遗憾。也是她一生中,不必重来的缘由。
若少纳言再次翻开随身草子,会看见曾经写下过这样的话,一语成谶:往事令人依恋者,如纸玩偶的道具。青红色或淡紫色的布条儿皱巴巴地夹在旧书里。怀念的人儿写的旧书信,却偶尔在淅淅沥沥下着雨心情郁结时找着。枯萎的葵叶。去夏用过的扇子。月明之夜。
一宵冷雨,浮生自是无可说。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