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古稀之年仍旧可以健步如飞,每每去市场买菜我都担心老人家拎不动,所以我自己死命扛,尤其是下雨天撑个伞,还得拎着下一周的食材,缝着家里腊鱼或者牛羊肉见底需要储备的时候,我就头大一百个不愿意,可是老太太每次都对我说,来,我提,怕你累着了。
奶奶是个苦命的人,从小爹妈双亡,用奶奶的话说,她的爸爸她完全不记得,太奶在一觉中睡过去了,只剩下他们兄妹三人相依为命,可怜兄长出生聋哑,小弟因为生病无钱救治也变成聋哑人,后来为了活命,同村的长辈便做主将奶奶说与人作待年媳。
待年媳的日子,奶奶是幸运的, 虽然同当时同龄人一样需要出工挣工分,但是有吃有穿。听舅舅讲,他少时很多人家是没有吃的的,不说干干的米饭或者一大碗面条,好多一年到头都是带汤带水的各种粥,所以会挖野菜,或者红薯,高粱,甚至麸皮粥,因为爷爷职业的关系,至少没饿过肚,甚至时不时还能吃上肉。
后来分家立户,奶奶也是起早贪黑,总是说我都到这来了就顺便把这点事情做咯。越是这样,越是辛苦,慢慢演化到我们吃饭她在田间地头,我们吃完消完食,她回来冷饭冷菜就开水,咕噜一大碗。甚至到现在,住在一起,老人家晚上总是很早就做好饭,等我们回家吃饭,最近气温总是零下,饭菜凉的更快了,我总是说等我回来做,这样大家都能吃热的。老太太不依了,说她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等我们吃挺好的,热闹。
是啊,年纪上来了,就喜欢热闹,喜欢子孙都在身边,哪怕不跟她说话,她也开心。更喜欢在舅舅喝点小酒的时候大家一起唠嗑,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老故事老人。其实我在想,我们都去上班了,她一个人在家都怎么打发时间。
奶奶的善良,是刻在内心的善良。
农村妇人,多的是以言词挑衅为乐的人,比如对多了弟弟/妹妹的老大说,爸爸妈妈不喜欢你了,喜欢弟弟妹妹了;比如对留守儿童说,你爸你妈不要你了,他们去城里过好日子了;比如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比如三人成虎,这些都是及其可怕的。我待产哺乳期间,见了太多,简直了,太可怕的言语。这些奶奶偶尔也会,但是我们经常跟老太太讲这样不好,老太太也慢慢有很大的进步。
奶奶总是说养儿防老,总是说我爸妈的房子钱物生成是留给我哥的,我是个外人。可是每次去了,还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在我的宝宝婴儿时期,不嫌脏累的帮忙浆洗尿片脏衣服。哪怕现在,还是会问过我们的口味,饭菜的做法,按照我们的要求做着她并不喜欢的清淡口味。
奶奶的口头禅却有很多。比较经典的有:
对于接地气的过日子——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来一世穷。
对于勤劳——越做越有,不做无有。
对于世间贫富百态——站的菩萨站一生,坐的菩萨坐一生。
身边的人,有穷有富。奶奶总是感慨穷人的日子难过,收旧纸板的孤老头每次来,她逗给倒一杯茶,跟他说说话,怕人家孤单。每次遇到临门乞讨的人,她都会给些吃的或者毛票,遇着饭点,甚至盛好饭菜盖一碗给人吃,说是饿过肚子知道饿肚子的难受。
奶奶也总是善忘,善于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今儿跟老太太们打牌拌嘴了,几天不见又是甚是想念,还是凑一起打牌聊天东家长西家短。有次我故意逗老太太,吵架的气消了哇?怎么又玩一起去了,老太太摆摆手说哪有隔夜的愁。
奶奶有些许小气。总是说自己没有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喜欢打个小牌,一天也就二三十块的输赢,但是就是乐此不彼。我每次回娘家,都会买些水果点心,每次老太太都会在我回自己家的时候装一些水果和零食,生怕我回家买要花钱,她却忘了这些原本就是我买来给他们吃的。舅妈和小姨他们给奶奶买的新衣服也总是不舍得穿,平时就穿个罩衣或者旧外套,总是说新衣服留着过年穿或者走亲戚时穿,我笑她你一年三百六十天,你老人家过几天年?走几天亲戚?老太太就又摆摆手不跟我多说,这时候往往伴随着我得手后的肆笑。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太,得了好吃的,还是会留着给我们孙子几个吃,甚至我结婚偷偷给我封了一个大红包,美名其曰压担钱不可少。
最近工作压力有些大,而且晚上睡不太好,大姨妈期间脾气简直是曝晒后的柴草,每次看着不顺眼的地方,就忍不住对着奶奶吼,而每次吼完我内心都无比愧疚,毕竟老太太一辈子在农村,现在一个人在上海,没有了牌友也没有了熟悉的环境,毕竟要一个人在家度过12个小时,这12个小时里无疑是孤单的。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那些接老人家到大城市一起生活的人是否有了解过老人是否过的开心,我甚至狭隘的想过,或许来城市生活的老人都不会开心,因为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因为各种让他们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规章制度规范限制,因为并没有得到我们多少实际意义的陪伴,甚至是来给我们做了保姆,负责了我们的起居甚至是负责了孙孩的起居。
前几天大雪,我早早的就告诉老太太要下雪了,注意保暖,想吃什么菜提前买回来。度过一周之后周末还在下雪,老太太懊恼的不行,不停的说是该多买点白菜青椒之类的,还好家里冰箱里有足够的荤菜屯着,我拾掇拾掇还是安全渡过了那个周末,老太太眼里是又开心又失落,开心于孙女会过日子了,失落于几十年的生活经验还是有失策的时候。我的内心莫名的觉得奶奶是真的老了。
元·高明《琵琶记》中“这妮子无礼,却将言语来冲撞我。我的言语到不中呵,孩儿,夫言中听父言违,懊恨孩儿见识迷。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大概就是我现在对奶奶的态度的写照,明知自己不对,还是在大姨妈的时候忍不住,每个月一次确实可怕,就像用言语之刀在凌迟在嫌弃。奶奶却依旧每天期待我回家,见面就笑眯眯的,我吼完了总是说又不跟我多住,我是孙女又不是外人。却也不忘教我在婆家就不能这样没大没小说话没有分寸。
突然想起15年的时候,曾看到过一篇关于色难的文章,色难其实是一个汉语词汇,是一个形容词,意思是(对父母)和颜悦色,是最难的。多指对待父母要真心实意。不能只做表面文章,出自《左传》。证严法师也著过《色难》一书,有兴趣的倒是可以拜读。
奶奶的善良,没有那么精细,但是有着庄稼人的浅显易懂。虽然没有章法可循,却是真真切切存在,存在于相处时候的细小微末,存在于洗净叠好衣帽鞋袜,存在于和我们口味的饭菜,存在于怕我们铺张浪费,存在于每个子女孙孩的口味门儿清。虽然大字不识,却温暖动人。
这就是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