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吗,世界上总有属于你的心灵故乡。
一个从东北来的姐姐,有次同我说起,当她第一次到上海,下了飞机后,深呼吸一口,“闻到了家的味道” 。我笑笑,因为我也有过这种感受。
或许是冥冥中早已注定,我的故土,必是要在安徽。细细推敲起来,在尚未能完全记事的年纪两次踏上徽州的地域,当不可算作“到过”了。实话说来,残存我记忆中的,不过是坐在古老青石板路旁小睡的徽州老人。他们穿布衣衫,想来应是乡间常见的实惠的麻布。花白的头发,宁谧的面容。徽州的精神,仿佛镌刻在他们的骨血中。他们与这片古老的村落相辅相成,水乳交融。
稍长以后,每每瞥见关于徽州的只语片言,抑或一段画面,总是要认真玩味一番,才肯放下的。
晴天的徽州,日光柔和,透过古旧的木雕窗棂,星星点点地漏进老屋,曾有学子在此临窗而读。雨天的徽州,晦暗却不阴沉,天井中巨大的水缸贮存着来自上天的馈赠,徽州妇人巧妙地使用造物者的无尽宝藏。在我的脑海中,总抑制不住幻想这一切,甚至是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无法停止揣测。
他们慢。徐徐地行,缓缓地说。那里的日色似乎都慢,洋溢着平和的气息。这些村落,好像几百年前就是这样;几百年后,依然遗世独立。
像无知的幼儿一般,我曾如此一厢情愿地认为,徽州的美丽,是理所应当的,并且永不褪色。不过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徽州同我们所有人的母亲一样,她清丽的面庞会被风霜侵染,曾经顾盼生辉的双眸中,神采逐渐暗淡。她不再鲜妍动人,有的只是夕阳下那个佝偻、孤寂的背影。
粉墙,是美人细腻柔白的面颊;黛瓦,是两弯如远山含翠的笼烟眉。多年之后,墙壁上遮掩不住的霉斑,是闯入迟暮的她的双靥上可憎的寿斑;七零八落的瓦片,是她脱落得所剩无几的眉毛。大家都爱美人,却少有人真心倾慕她垂垂老矣的容颜。
是不是,时光走得太快了呢?依稀记得,从前慢,车、马、行人都慢。从前还有兴致做做梦,并且一生只够爱一次。
我们抬起头,望望月亮寻求寄托。关于月宫、嫦娥、玉兔、桂树和吴刚的传说,代代相传。长辈们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指着月面上的阴影:“那就是那棵桂树。”现在的我们很了解,那只是月球上环形山的影子罢了。甚至月球本身,也不过一个不会发光的大土球而已。这些科学的认知,直接被塞入脑中,不容分说。
为何徽州、苏杭、扬州之属,成为千百年来人们心中无可替代的胜景?这些老城,都有一颗慢灵魂。不用忧心俗世繁杂,所以就算老去,也不会变得暮气沉沉。
当你静止,时间都会慢下来。这是诗意,是哲理。它们是零碎的,欲把它们握在手里,就会从指缝中逸散。你只能用眼睛捕捉,用心灵感知,再独自用一生回味。
时光飞逝,丢下了徽州的灵魂。越来越浓的商业气息,翻新了的青石板,腐蚀着青山秀水。我们的日子过得太快,快到不知如何去爱,于是近乎毁掉了曾视若珍宝的一切。
呈坎村建于元代的环秀古桥,历经七百年风雨,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垮塌,砖木结构的桥体不知去向,险些被村民当作木柴用于灶头;西递村传承三百多年的黟县青铺路石,不知多少徽商曾踏足经过,被拆下换上全新的、从外地购入的石板;成龙收藏的四栋徽派古建筑,为免成为白蚁的果腹之餐,被无奈地捐赠给了新加坡科技设计大学。这个名单还可以开得很长,然而开得再长,也只能令人扼腕叹息,没有实质的作用。
我想,我们的徽州,总是要在我们的视线中,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归属于徽州的我们,离了她的怀抱,或许就不能成为完整的、有血有肉有灵的一个人。
徽州的山水,滋养了无数人,而受过徽州哺育的人们,走出去,浸润了更多的人。譬如胡适,譬如黄宾虹。
而现在,古老的徽州正在一步步走向腐朽。百年的宅院沦为私人会所,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而八卦村呈坎的精髓——石础,不在其位久矣,早已没有懂得玄理的人为其排布。这样的徽州,比照一个人来说,不正像是死去了吗?村口千年的古树,你若有知,是否会仰天长啸呵。今天,是我们亲手扼杀了她,明天追悔莫及的,也还会是我们。
从古至今,徽州的色彩都是清淡的水墨渲染而成,她的清秀不需要任何雕饰,更无需画蛇添足的描摹。我们爱徽州,不正是爱她原本的样子吗。若是一味机械化地开发,徽州与凤凰、平遥又有什么不同了呢?一代代的人文积淀下的故事,造就了徽州的独特,这也正是徽州的精神命脉所在。徽文化的烙印,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抹去的。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从汤显祖的诗句中,明显地可以体味到古徽州摄人心魄的美。当初的徽州对于现今的我们,是远了。但有一天,我们终究会找回失去的温度。
20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