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的雨刚刚停,我看着很多人把棺材盖板抬起,把爷爷放进他可以安睡百年的棺木里。爷爷的脸比活着的时候少了点血色,却依旧安详。爷爷平时喜欢的东西全都被放进了棺材里,里边有一台收音机。在我小时候爷爷就喜欢听收音机,但经常是听着听着就打起盹儿来,这个时候如果把他的收音机关掉,他又会立刻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他还没有睡着。一提起收音机,我耳边就隐约响起嗞嗞的电波声。而现在,连同爷爷把收音机贴在耳边的画面,一起模糊起来了。
我最后一次看到爷爷的时候,他已经虚弱到没有心情和我开玩笑了,而在这之前的任何一次住院,都被他调侃为“又回了一次娘家”。我按摩着他冰凉的小腿,揉搓他的脚掌,想让他暖和起来,他说:“别揉了,别揉了,歇一会儿吧。”我把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放到他的手里,他用已经几乎看不清任何字的眼睛看了好久,关节粗大的手指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递给我,说:“你给爷爷争了口气”。这双手曾经抱着我走街串巷,炫耀给邻居他有了一个多么白胖的小孙女,也曾经拉着我学会了走路,无数次抚摸过我的脸颊……印象里的这双手异常坚硬有力,棕褐色的皮肤上有突兀的血管和一块儿一块儿的寿斑,它代表着安全和宠爱。我想,可能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时都能感觉到它牵引的力量。
爷爷耳背,从还不太老的时候就已经是了。每当我大声地想要告诉他一些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总是大声地回应我:“什么?!”,要不就是说一些和我的话完全不搭边的回答,这种行为让家里人往往哭笑不得。后来看了一本心理学的书之后才知道,人老了之后对高音的听力减弱更明显,所以在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我们小声讨论一些事情时,爷爷会突然插一句话。印象最深的有一次是奶奶小声抱怨爷爷耳朵不中用的时候,爷爷忿忿地哼了一声,说“别说我坏话”,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好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会酸酸的。
耳朵听不到之后,爷爷的反应变得迟缓,加上得过大病,腿脚也不利索了,所以爷爷很少离开家,天气好的时候,拿上一个折叠板凳,拿上拐杖,下楼去坐坐。冬天的时候,爷爷去楼下晒晒太阳,他坐在板凳上,也不和别人说话,头上的老头儿帽遮住了他额头抚不平的沟壑,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安静的像一座雕塑。上大学的我基本只有寒暑假才回家,有一次中午一点,我拖着箱子刚进小区,就看见爷爷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小亭子里眼睛望着小区正门的方向,直到我绕过亭子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还望着那个方向,我说“爷爷,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他回头看见我,嘴巴张了张,慢慢地起身,跟我往家走。我知道,他一般每天都是下午三点多才出门,那天中午坐在那儿,一定是知道我要回来了。后来,妈妈告诉我,爷爷在最后一次住院之前,还跟爸妈说着“我不去住院,明天英杰就要回来了”。可是爷爷,我回来了,你怎么走了呢?
人都会老,尤其是在我慢慢长大以后,爷爷老的更快了。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爷爷天天哄着我玩儿,我们捉迷藏,他告诉我,在他躲的时候让我把手指叉开蒙在眼睛上,这样就可以看到他躲在哪儿,我知道这是耍赖,可他包容我的耍赖。爷爷那个时候身体还好,我经常在他蹲着抽烟的时候冷不防地扑到他背上,他经常险些趴在地上,然后还扭过头乐呵呵地看着我,掐掉烟,把我抱起来。爷爷那个时候还喜欢抽烟,我常常让他不要抽烟,他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爷爷不抽烟身体就不好了”。
后来爷爷身体不太好了,生了很多场病,也就戒烟了,真应了他说的“不抽烟身体就不好了”。他的爱好只剩下了下棋和看戏。在我小学的时候,爷爷的老同事经常到家里陪他下棋,俩人一下就是一整个上午,别人叫他们也听不到,好像真的在驰骋沙场一样地专注。后来老同事很少来了,爷爷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出门后,他总是半天半天地对着电视看戏,吚吚哑哑地能听一下午。有的时候连电视也不看了,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像是在想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很多时候都只剩下我和爷爷两个人在家,我常坐到沙发上给他削苹果吃,也正是那个时候,我学会了怎么削苹果皮一直不会断,现在身边有的朋友还佩服于我这个技能。我和爷爷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讲些话,爷爷陷进沙发里,显得愈发苍老,他常常回忆起他年轻时的种种来,一说起来却像年轻了几十岁。笃定而坚毅的表情和我看到的照片里二十岁的他别无二致。有的时候爷爷会提出来和我掰腕子,他的手很有力,我两只手都掰不动他一只手,看我无力地挣扎半天后,爷爷会很开心地笑,大概和他年轻时也没什么差别。所以有的时候,我感觉“死”这个字眼离爷爷很遥远,却一直没有发现他是一天老似一天的。在爷爷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个人在家时,总觉得爷爷还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或者就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可是走到客厅,发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只剩下脑海里一幕一幕放映着以前和爷爷在一起的种种。也许当初爷爷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幕一幕地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或者是想象着我现在站在没有他的客厅里泪落如雨的样子罢。
生命是一个圆,爷爷在这个圆上的某个节点迎接了我的到来,而我,则在另一个节点目送了他的离开。生命循环往复,谁也走不出出生和死亡的循环。从一个原点诞生,走一个圈,再回到原点。我在这个圆里慢慢长大,羽翼日丰,而爷爷的生命开始日渐干涸。等到他有一天没有气力和我同行的时候,也就到了我们分别的时刻。但是生命并不会逝去,它能够始终延续。它把爷爷身上的血脉注入到我的生命里,让它再次鲜活和沸腾。所以我活着,就是爷爷活着。
去年夏天我去了爷爷的墓前,墓边的松树长得很好,头一天刚刚下过雨,经过雨水冲刷的枝叶苍翠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