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
爷爷是爸爸的叔叔,因为爷爷和奶奶没有得到一儿半女,所以在爸爸几岁的时候爷爷向我的亲爷爷把爸爸要了过来。
我问过爸爸原由,爸爸也说不清楚,他似乎没有追问过这个问题。
他们那个年代兄弟姐妹多,家里四五个孩子的很普遍,生活贫困,经常吃不饱饭,得了病都没钱医治,时常有人家的孩子病死或饿死。
四五个孩子对家里来说长大了是劳动力,但成年之前也是负担。估计我的亲爷爷奶奶想着也不算是送给外人,都生活在一个大院里,也能见得着孩子,孩子过去家里负担轻一点,孩子也不会饿着,给了就给了。
小时候比较有乐趣的一件事就是和爷爷赶庙会。爷爷好热闹,亲戚朋友十里八乡哪个村有庙会爷爷就会骑着自行车带我去串亲戚赶庙会。
上午逛庙会看杂耍买小玩意儿,小女孩儿臭美,经常会买衣服,红色的衣服最多,还有项链耳环这些小饰品,一般都是塑料的,廉价却带给童年无限乐趣。
中午赶回亲戚家吃午饭,爷爷每次都尽量坐在离桌上的鱼最近的位置,他总是笑呵呵地对亲戚说:我孙女爱吃鱼。我够不着的时候他就帮我夹到碗里。
吃完午饭就往戏楼赶,说是戏楼,条件好一点儿的村子会筹钱盖一个戏台,高高的底座,三面墙加一个屋顶,抹上石灰白灰之类的就是戏楼了,有的时候就是一个临时搭起来的简易台子,周围布置上一些戏曲情节需要的简单背景。
一般下午两点左右戏就开始了,早早到了地方,提前买好棉花糖、瓜子、汽水等零食,锣鼓点儿一响,爷爷就把车子支起来,把我抱起来放到自行车的后座上,一条胳膊搂着我的双腿,身子超前站在我的侧面爷孙俩就开始看戏了。
小孩子不懂戏,就看个昏花热闹,看着台上的人顶着油墨粉彩唱念做打。慢慢地看的多了能听出几句唱词儿,再后来能看懂一些故事情节。有时候爷爷能给我讲讲里面的故事,有时候他也说不明白。但每次他都听得很入迷,直到戏散场才走。
那时候的自行车都是二八的大车子,爷爷让我坐在前杠上往家骑,一路上时不时嘴里哼哼几句刚刚听过的戏码,很开心的样子。我坐在前面听着头顶传来的爷爷的唱腔,也跟着模仿几句,然后爷孙俩就一路笑着回家了。
直到现在,作为对戏曲了解不多的八零后中的一员,我依然对戏曲节目不反感,甚至还有着一丝莫名的亲切,有一些唱词和戏曲桥段还能给身边的人介绍一二。
从中学开始我住校了,一周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先到爷爷屋里和爷爷说一声我回来了。那时候交通条件差,往返学校和家里只靠自行车,由于离得远,回到家的时间一般都是过了午饭的时间了,妈妈把留好的饭菜给我端上桌,爷爷就坐在旁边看我吃饭。随便聊聊天。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爷爷就病了,我是在某一个周末回到家后得知的。
爷爷得的是脑血栓,幸亏抢救的及时没造成什么太严重的后果,但我也看到爷爷的面部有明显的浮肿,行动有些迟缓,还没有彻底康复,我问爷爷怎么样,他说没事。过了几周面部的浮肿慢慢消退下去,我也以为没事了。
就在那年的春节后不久,爷爷去乡亲家喝了一点酒,可能喝的有点儿多,晚上回来的路上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当天晚上就被送往医院,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脑血栓复发了,而且比上一次严重。
出院回来后爷爷的右边手臂时不时感到麻痹,这种病不好恢复,医生说多按摩会有帮助,但也只能减缓手臂麻痹的速度。我在家的时候有空就拿起爷爷的手臂,给他按摩手指和胳膊,劲儿大了他就能有感觉,感觉到手指被按压和隐约的痛感,有时候他自己也用另一只手自己按摩刺激一下,但这样的治疗效果是不明显的。
开学后我的课业也渐渐忙碌起来,周末回来有时候忙着写作业就忽略了爷爷的病情,有一次爷爷不高兴地说:也不知道问问我好点儿没有。
简单的一句话,刺痛了我敏感的神经,我怪自己确实疏忽了,爷爷失望的表情和埋怨的语气我至今还记得。
慢慢的,爷爷的病情越来越重,逐渐发展到整个右边手臂完全不能动,手臂冰凉,手指弯曲像紧紧攥着拳头,其实完全是无意识的。我拿起他的手,双手使劲儿掰都掰不开,眼泪开始在眼里打转,我背转身去假装要去拿作业写作业。
从那之后我每周末回家都是在爷爷屋里写作业。渐渐的,爷爷的右腿也动不了了,或许是血管被堵塞的原因,有时候意识会发生片刻的胡乱,我亲眼看见他拿着一只鞋往头顶上戴,在试着戴了几次之后拿下来看了一眼,似乎明白是戴错了东西,笑着对我说:原来是只鞋啊,我以为是帽子呢。
我心里的酸楚一下子翻上来,眼泪涌到眼眶的瞬间我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转身眼泪砸在地面上。
就算是这样,到了返校的日子,爷爷还是坚持要送我出门,我让他不要动,他不干。
我推着自行车走到门口,爷爷就在后面看着我,因为整个右边身子已经不能动,只能靠拐杖,拐杖往前挪一下,侧着身子左腿跟着往前走一步,就这样从屋子门口走到院子门口都要走很久,身后留下不能动的右脚拖出来的一道长长的弧线。
那道弧线无异于劈在我身上的一把剑,想要把我劈得粉碎。我对爷爷说一声:爷爷您回去吧。转身头也不回地骑上车,眼泪扑扑簌簌掉下来,撒了一路,一直哭到学校,眼睛都哭肿。
据说小孩子三岁以后才有记忆,三岁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我对爷爷的印象大概最早就是这个时期,或者四五岁左右,具体记不清楚了。
印象中爷爷带我们最多,童年的很多时光都是和爷爷一起度过的。因为和弟弟打架被爸爸妈妈打的时候也是赶紧往爷爷怀里跑,只要被爷爷护住了,这顿打就躲过去了。
夏天天气热的睡不着觉,吃完晚饭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总要调皮地钻到爷爷怀里躺着,有一种莫名的舒适感和安全感。爷爷一边说热却也不撒开抱着我们的手,无数个夏夜就是这样在爷爷的怀里睡着的。
我出生在农村,爷爷是典型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因为常年的劳作,皮肤很黑,年纪大了之后脸上有明显的沟壑,手指甲也不会特别干净,尤其从地里回来指甲盖里塞满泥土,身上流着汗,一身汗臭味。
穿衣服不讲究,两三套衣服能穿好几年,经常出现补丁。但在我的印象里,爷爷那代人都是这样的,没人要求穿得多好,每天生活除了下地就是坐在院子里抽烟,手卷的烟,抽烟的时候眼睛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呆,眼神清澈,表情质朴,无欲无求。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农民,一辈子辛苦劳作,没有过过富裕的生活,没有享过什么福,一辈子吃的都是苦。
高一的寒假我回到家,大门紧锁,我从家里藏钥匙的地方摸出钥匙开了门,院子里冷冷清清,家里没人,什么声响都没有。
瞬间,我打了一个机灵,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在院子里就把行李往地上一扔飞也似的跑到爷爷屋里。屋子里什么也没有,连炕上的被褥都没有了。我疯了一样大哭,撕心裂肺地嚎。
不知道哭了多久,妈妈回来了,看着我红肿的眼睛说:哭了?爷爷去世了。因为怕耽误你学习没告诉你。
上了大学,经常在夜里哭醒,梦见爷爷,梦见爷爷叫我的名字。
工作之后,依然还是会做这样的梦,梦见爷爷回来了,什么病也没有,笑着叫我的名字。
我想这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不知道爷爷临走的时候是带着怎样的挂念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埋怨家里人没有通知我,一直在怨他们,好多年都不能释怀。
我的亲爷爷比爷爷去世得早,巧的是那个时候恰逢我中考,所以家里也没有通知我,回来后爷爷的葬礼已经结束,我清楚地记得姑姑说过的一句话:亲爷爷没有养过你们,不回来就不回来吧,等到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一定要回来,是他把你们养大的。
在我的生命里爷爷就是我的亲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