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果有重量,我想外公短暂的一生在我的心目中应该是重多于轻。
其实,我对外公知之甚少,了解的渠道主要还是来自于街坊邻居和妈妈还有舅舅的简单描述。仅存在脑海中的影像也只是残像断片,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正在变得一点点的模糊起来。根据大家零星的描述,我大概得知的外公是一个坚强、刚毅、果敢、有担当、有胸怀、恭敬谦让、脾气温和的人。虽然我只见过外公两面,可是每一次都注定让我终生难忘。
记得第一次见到外公,是我刚从昆明回到老家不久,听说外公的病情有所恶化,妈妈带着我匆忙赶到了外公家,可能是担心他随时都有阖然长逝的危险,妈妈,大舅,二舅,还有我和两个舅舅家的三个哥哥都赶到了外公的病榻前,由于长期遭受病痛的折磨,见到外公时,他形容枯槁,面色苍白,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说起话来显得很吃力。可是看到自己的子女都带上孩子暂时搁置下手头上的工作,不惜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围聚在自己的身旁,他还是吃力的张开有些干涸发裂的嘴唇露出黑黄的牙齿向我们微笑说:“难得大家都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一会儿,我的一个表哥赶紧打开褶皱的绿布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糅得干扁的面包递到外公跟前带着天真和期望的语气说:“爷爷,这是我们学校特地为期末考试考得好的学生发来的奖品,爷爷您尝尝吧。可好吃了!您吃了,身体就可以尽快好起来的。”外公看到自己的小孙子如此的乖巧懂事,把学校发的奖品拿给自己吃,一时间,感动得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了,外公边笑边用布满老茧的手把表哥递给他的面包推回到表哥面前说:“爷爷不饿,还是你吃吧,再说看到你这么听话懂事,学习上也勤奋用功,爷爷就心满意足了,你吃了就当是帮爷爷吃了,好吗?”吃完,外公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很快便把目光停留在了我身上,因为毕竟这是外公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的亲外孙,当然也是我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一息尚存的外公,不知道当时是因为羞怯还是因为恐惧,我不敢直视外公,直躲在妈妈的大腿后面只是稍微的侧着小脸儿偷瞄几眼病床上容颜憔悴的外公,或许是外公预知到自己不久便将离开这个美丽的人世间了,外公要求想捏捏我的小脸,摸摸我的小脑袋,一开始,我始终心有余悸,不愿也不敢轻易地靠近外公,这时,妈妈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跟我说:“他是你外公,亮亮,不用怕,外公只是想看看你,跟你说几句话而已,你好不容易才到外公家来一躺,就过去外公看看吧,乖。”听完妈妈的这番私语,我才松开抱着妈妈大腿的小手朝外公走去,走到了外公跟前,他立即艰难地用手扶着坚硬的床板勉强地坐了起来,将日渐弯曲的背斜倚在床头靠着墙边,终于坐稳之后,外公伸手摸摸我的小脑袋,然后把头轻轻靠近我的耳边,语重心长的问我:“亮亮啊,今年几岁了,在上小学还是一年级啊?”我声音洪亮得像读课文一般抑扬顿挫的回答道:“我今年6岁了,在读一年级。”,听完,外公眼含笑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再问道:“在学校上课认真听讲了么?平时有没有认真的听爸爸妈妈的话呢?”“听讲了,平时有听妈妈爸爸的话。”我一脸稚气嘟着小嘴回道,也许是见我满脸童稚可爱,天真无邪的模样,外公又一次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充满爱意的轻抚着。
没有想到那次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还健在的外公,再一次见到外公时他余温尚存,可是却面色发紫,双眼紧闭,断气好几分钟了。具体的发现过程是这样的:记得那天下午,我随父母第二次去外公家探访,爸爸妈妈因为舟车劳顿,有些疲惫不堪,所以放下好行李后,便去大舅家休息去了,我似乎精力仍然很旺盛,并没有丝毫的睡意,而且我一时玩兴正浓,在舅舅家四处搜罗着新奇好玩儿的玩具,未曾想到我竟然在一个摆满杂物的柜子上发现了一个有些破旧的陀螺,那心情就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不已。可惜的是我没有找到任何鞭子,我就像一只小穿山甲在大舅家里四处寻找,东翻翻,西翻翻,几乎找遍了屋子,可还是找不到。看到我找得很焦急的样子,舅母不禁好奇的问我:“在找什么呢?”我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舅母说:“舅母,家里有麻线吗?”舅母看我小手紧握着陀螺不放,十分会意的跟我说:“你外公睡觉的屋子里应该有,你去他那间屋子里找找看吧。”
外公家房子的地基很高,需要先上三级小的台阶,然后再跨过一个较高的门槛才能到屋内,进了屋子,里面黑漆漆的一片,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由于我个子太矮,根本够不着开关,所以我只好摸黑在屋子里前进,当我进到更加阴森幽暗的内屋时,我突然撞到了什么东西似的,是什么呢?我定了定神,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打探着眼前的异物,咦?好像是一个口袋,我垫着脚尖把手放了进去,里面似乎是一些凹凸不平,坚硬温暖的石头,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渣滓,因为很多石头摸起来都有许多的气孔。取出手后,我又继续顺着眼前挡住我去路的异物摸下去,笔直修长,质地柔软,富有弹性,会是什么呢?当时,我满心疑惑的思考着,尽可能地调动起大脑里所有与之相似的模型来,“啊,莫非是人的腿?!”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我连惊带喊的跑到院子中央,大声地喊着外婆,很快,外婆从院子一侧的厨房里出来了,她看我一副大惊失色,两眼充满了恐惧的模样,急忙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了?我被吓得六神无主,一时间还没有从之前惊恐的状态中完全恢复过来,只是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进去找鞭子好像碰到了怪兽,它就挡在内屋的路中央,你进去看看吧”,听完我模模糊糊的描述,外婆还是不清楚我到底想表达的什么,于是便回到了屋子里,而我则尾随其后,外婆进了屋子,先打开了电灯然后又敞开了后门,光线刷的一下,照了进来,那一刻,我和外婆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原来我刚才口中所谓的怪兽竟然是我的外公,他上吊自尽了。外婆一个人无法轻易地将外公的尸体从吊绳上放下来的,她便让我赶紧去叫正在舅舅家休息的妈妈爸爸还是大舅他们,听完这个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爸妈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叫上舅舅一并往那屋赶去。在几个人的通力合作下,大家很快便将外公的尸体放了下来,只见外公面部扭曲,印堂发青,舌头微微外伸。据判断,我外公死的时间不长,预计也就是几分钟前的事。
第二天晚上,原本宁静的村子上空,被一阵伤感凄凉的哀乐划破,天空中,挂着一弯月牙,投下一片银灰色冰凉的月光。照在狭长的院子里,院子正中央搭建的是外公的灵堂,一副巨型的肖像照挂在灵堂前,照片上的外公,面带笑容,显得和蔼可亲,温和而安详,外公的尸体就躺在灵堂后面的棺材里,经过一番简单的化妆,面容白皙,不过白得并不正常,是那种惨白惨白。并不大的院子地坝里挤满了前来追悼的人,有本村的,也有临村的。那天,我们家还有舅舅家统一身着一袭黑色薄衣,披麻戴孝,站在灵堂前面。小孩站在前面,大人则站在后面。不久,追悼会便正式开始了,大人们轮流起立上前敬香,然后跪下三叩首,我跪在原地手足无措,只好跟着旁边年长的表哥们做,他们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做完前面的仪式后,一个满脸胡须表情严肃的大叔上场了,据说是当地有名的法师,只见他手舞足蹈,然后嘴里还念念有词:@*+~#/&%……,叽里呱啦,完全听不清楚具体的内容,也许本来就是胡言乱语,根本没什么实际意义吧。跳完大神之后的第三项仪式是亲人哭灵。我妈,大舅和二舅依次轮流登场,围着外公的灵柩看着里面的外公边走边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大舅和二舅并没有太多的泪水,只是表情异常的难过,眉头紧皱,眼含泪水。轮到我妈的时候,她的感情闸门再也关不上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并伴着声嘶力竭的哀号:爸爸,你不要女儿了,你走得好早啊!女儿还没有恪守完孝道,让您好好享享清福,爸爸啊,爸爸……边说边抽泣,场面无比揪心,那天是我有记忆以来妈妈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我记得眼睛都好像哭肿了,后来隔了好几天才消退了。后面我的几个表哥哭得有模有样,可是轮到我的时候,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因为我当时并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知道人死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哭。……等到前面的所有大小仪式都进行完毕后,院子里的人纷纷入座之前早已摆好的桌子准备享宴。席间,大人们有说有笑,一改之前凝重压抑的氛围,似乎从来都没有人离开过一样,大家只是前来参加一个普通的乡村盛宴。
守灵在我们那儿叫做坐夜,顾名思义,也就是彻夜不眠,整晚坐过来,大人们一般是摆摆龙门阵,打打牌,小孩子则是自己玩儿自己的。第三天,破晓时分,天刚微微亮,院子的大人们便开始忙碌了起来。女人们负责早起做饭,上菜,洗碗筷。男人们则聚集在院子中央开始商讨丧葬的具体的分工明细和相关事宜。吃过早饭,大家便开始各司其职,一些人负责抬棺木,一些人则负责抬花圈,还有一些人则拿上纸钱香烛和炮仗。
上路时,天色依旧微黎,而且那天起了大雾,一行十几个大汉及家属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向着墓地盘旋而上。走不久,前面响起了震天的火炮声,冥纸迎着微风漫天飘洒,为外公做着最后的送别。那里所处的位置在群山怀抱之中,声音在山谷间回荡着,更进一步更强了声响,听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火炮声,我和表哥还有表弟吓得直捂住耳朵,在抬行了大约20分钟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墓地,根据风水师指定的最佳方位,背山面江。大人们马不停蹄的挖出一个大深坑,将装有外公的棺材放进去,然后开始一点一点的回填泥土。终于把一切弄妥当以后,我们轮流上前磕头上香。最后,在他的坟前烧纸点烛,燃放鞭炮。虔心祷告外公一路走好,再见了,外公。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小的我接触到外公的尸体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恐惧,只是发现尸体的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让我有些害怕,可是那也仅仅是因为见到脖子被勒出的淤青和苍白扭曲的面容时,被眼前的一种反常的形态所吓到,并不是真正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小孩子的心灵纯净如湖水,光洁得可以印照出天上的云彩和飞鸟掠过湖面飞向长空的身影。只是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外界的物质环境给了我们太多不可抑制的影响,让我们变得越来越没有安全感,越来越看不清世界的本质,一切都开始变得扑朔迷离,模糊不清。让现在的我再次经历童年的那一幕,我也许不会再那么勇敢,我可能需要好几天才能勉强从那种阴影中,舒缓过来,究其原因,倒不是我害怕尸体,害怕有鬼魂。而是因为现在的我明白了生命的含义,知道了死亡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回归,回归自然,回归我们永恒的归属。意味着我们独立的意识将永远地停止。意味着我们将永远的告别生命的大舞台,永久地向亲人向朋友们谢幕。意味着我们这艘满载基因的航船驶向生命的终点。坦白说,除了害怕,我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敬畏,对一个知道自己已是癌症晚期,无法治愈,而不想拖累孩子,选择自我牺牲的伟大父亲的致敬;对一个优秀的手握生命接力棒的运动员的崇敬,先人们从远古的祖先那里接过生命的接力棒,然后在完成交接之后,开始新的领跑。就这样,往复循环,交替前进。
从某种意义上说,外公以及更遥远的祖先并没有死,他们就是我们以前的自己,而我们则是他们在生命上的某种延续。但也不能说完全如此,毕竟世间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世界上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一样,世界也没有两个人格完全一样的人。
第二年的清明节,我们到外公坟前扫墓、烧纸、上香、祈福。仅短短一年的时间,外公的坟上已是荒草丛生,在最顶上靠近坟头的地方,竟然开出了几朵漂亮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也许他们也是外公生命的另一种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