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有一个关于马的故事:抗日战争时期,在一次残酷的战斗之后,我军伤亡惨重,该团的最高指挥官也牺牲了,一直陪他转战南北、出生入死的座骑也被日军俘虏了去。这是一匹好马,通体透着一身贵气,可是它在目睹了主人牺牲之后,就一直不吃不喝,不时对着天空悲鸣,听凭日军的百般拉拢和折磨,直至气绝身亡。一心想驯服它的日军将领此刻也不禁长叹这中华之马的忠烈和坚贞,并亲手埋葬了它。
这就是故事留给我关于马的最深刻的记忆。此后我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马知道什么是信仰吗?马也知道有什么会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的吗?
相比之下,和平时期我的父亲与马的故事就显得很平淡。如果当时的年代像今天这般现代化,父亲与马的故事也许不会发生,也没机会发生。正因为当时中国的工业还挺落后,所以马在解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是部队很重要的运输工具。而父亲在那个时候当兵,马有了一些故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身着宽大新军服,身子骨还略显单薄的父亲第一次看到马时,既新奇,也畏惧,天知道那庞然大物会不会突然给上自己一脚。父亲也学着别人拿了些干草,慢慢地、小心地递到马的嘴边时,马很自然地嚼了起来。马鼻子喷出的气息,潮潮的,舌头舔在父亲的手里,湿湿的、痒痒的。特别是那一双灵气的大眼睛,对着父亲似看非看,充满善良。父亲的畏惧和紧张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开始亲昵地抚摸着马头,心里头一阵温暖和踏实。他甚至想,就算部队让他当御手,终日与马为伴,他也高兴,他太喜欢这些矫健灵性的马了。我惊讶父亲对生命的热忱,这总让我想起儿时父亲在厨房里炸油饼,也会捏几个像模像样的动物放进油锅里,让儿女就是吃也会吃出奇妙与快乐的场景。
当新兵的父亲是聪明而活跃的,可内心却有着无法排遣的孤独,语言的不适应和没习惯滋味的大馒头,都让他倍感思乡之情。寂寥的时候,父亲会一个人来到马厩,梳着马的鬃毛,和马说话,诉说他的苦闷和烦恼。马总是默默地聆听,从不耻笑父亲的一言一行,而是善解人意地用鼻息轻拂父亲的脸庞。就是这个连睡觉也站立着的不知疲倦的动物,在给了父亲安慰和力量的同时,也同化了父亲,让父亲的一生如老马一般,除了奉献,就是克己。
父亲毕竟是年轻的,老也闲不住,只要有空,他就会跑到连部,端正地敬个礼,然后一声“报告”。连长看了看父亲,问:“什么事啊?小鬼。”父亲说:“我想出去遛马。”为了保证马的战斗力,连队早晚都要安排人员去遛马的。在不影响训练的情况下,有人起去遛马,连长当然同意了,不过总要交代一句:“小心点啊,别摔着了。”于是父亲欢快地往马厩里跑,给马套上马绞子,牵出来就“得底得底”往外走。走进还不望拍拍旁边的几匹,说:“下次再带你们出去玩啊!”很快,父亲学会了骑马,在高头大马上,父亲体会到了什么叫豪迈,他梦想着有一天他也能骑在马上检阅他的士兵。
徐悲鸿笔下挥洒的,都是矫健不羁的骏马,透着野性。可是和父亲一起服役的军马,却是空有鸿鹄之志,也只能忍辱负重地跟随士兵换防、行军,日复一日地走那崎岖的山路。
刚解放的中国,并不太平,因为备战,最苦的莫过于军队了。无休止的行军、拉练,父亲的脚底,早被走出了厚厚的老茧。脚有茧护着,可眼皮却走不出什么来支撑它,困得没法,父亲只好抓着马尾巴,让马牵着自己,边走边睡。我不知道那个时候马累不累,是否懂得它的尾巴给了父亲多少信任与依赖,又是否知道有多少士兵就是在它的尾巴的牵引下走过万水千山。忠厚诚实的马在生命中没有苛且偷生的概念,只要没到生理的极限,它绝不会趴下,它用它的忠诚,赢得了人类的尊重。
行军到了休整的时候,父亲往往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身后的背包成了理想的靠背,靠着靠着人就睡着了。卸了重负的马却不知疲倦地在茅草丛中嗅来嗅去,有点像小孩子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样子。翻箱倒柜也总有收获,有一次居然给马叼出一袋东西来,还请功似的直往父亲面前拱。父亲接过来随口道:“扯蛋,搞什么名堂?”打开一看,嘿,是面饼,显然是先头部队不小心落在草丛里的。父亲笑了,拍了拍马头,掰开面饼就赏给了马:“吃吧,你的功劳。”马很得意,摇头晃脑地吃了起来。面饼同样在诱惑着父亲,可这个时候父亲眼里只有可爱的马。
逢到难走的山路,人和马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付山路的坎坷,谁都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人还好说一些,毕竟轻巧灵便些,马就不同了,躯体庞大,负重又多,容易出现闪失。况且那时候一匹马相当于今天的一辆军车,有什么伤亡意外发生损失是很大的。不过无论部队如何小心,意见难免发生。有一次跟随父亲的一匹马还是失足了,脚一歪,就往山下摔,多亏一棵粗壮的松树挡住了它。马奋力的立起身,想爬上来,可是驮着的东西太重了。父亲和战友小心地滑下去,将马背上的枪械一点点地传上来,让马轻装上阵。高大的马灵活地挥舞着它的四蹄,靠着御手的牵引,一蹶一跳地居然给爬了上来。父亲与马,就是在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彼此结下了割舍不断的情缘。
成为连长的父亲,终于配有了一匹和指导员共用的马,这是父亲享有的特权。但是朴实的父亲,并没有滥用这个特权,他爱惜他的马,他用马,也只限于到团里开会或通讯之用,平日里,父亲同样用那双早已踩成铁板一样的大脚,领着他的兵马,完成那日复一日的训练和行军之路。父亲用官兵一致来解释他的行为。天道酬勤,父亲带出的连队是响当当的连队,父亲带出的兵,在二、三十年后还煞费苦心地寻找他们的老连长,只为了能亲面父亲并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老连长”。
不工世事的父亲,就是这样在基层里从士兵到连长,一干就是整整十五年。十五年了,父亲的足迹,在马蹄声声中,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知足常乐的父亲,满足于一拨新兵来一拨老兵走,犹看小苗长成了大树;满足于每天清晨军号一吹,军营里到处都是“九九那个艳阳天”的歌声。在父亲眼里,军营里每天都是艳阳天,他生命中的每一天,也都会是艳阳天。
就在父亲慢慢实现新兵梦想的时候,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知了,知了”的蝉声催人入睡,马路上弥漫着行军队伍整齐的步伐所扬起的阵阵尘土。突然一辆汽车从队伍旁疾驰而过,父亲身后的马受了惊吓,向前冲了几步,掼倒了没有防备的父亲,马蹄上的铁掌,划伤了父亲的小腿,血流如注,父亲只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又继续赶路。谁也没料到,马的这一脚,是父亲一生磨难的开始,而且这个磨难,贯穿了他整个中年。
因为伤口的感染,父亲患上了烈性传染病,高烧数日不退,不省人事。但阎王爷没敢收留我的父亲,他知道父亲太热爱他的军队和这个世界了,还有许多未了的事情需要父亲去完成。于是父亲在昏迷了一整天之后,又回到了让他终日牵挂的世界,但父亲的健康也被摧毁了,从此疾病不断。当父亲重返连队的时候,那哪是正值壮年的连长啊,整一个小老头的模样!那匹肇事的马再见我的父亲时,默默地低下了头,眼里竟含泪水,它也懂得父亲的改变对因它而起?可在父亲心中,他从来就没埋怨过这匹马,马是无辜的,它带给父亲的快乐记忆,比痛苦要多的多。
身体不好的父亲,终于离开了他心爱的连队,到后勤部工作去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毕竟父亲在连队里摸打滚爬了十五年,也应该休息一会了,后勤的工作,终归是要轻闲一些的。
父亲有个战友,在兵马上从事兽医工作,他利用工作上的便利,不时地弄些马肉给父亲。那时候,部队对马的管理是极其严格的,伤马病马在经过一系列的严格审查之后,才允许深埋,吃是断然不可的。要是在那肉食品极为短缺的年月,部队首长也挺人性地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一些确认无传染病的马肉随部下带回家。药煲不断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接受了马的馈赠。这是父亲的无奈,作为他生命中重要的朋友,食其肉是对马之神灵的亵渎,可父亲不是圣人,他有责任和义务要养活一个大家,年幼的孩子是他心中的牵挂。于是鲜甜的马肉,给了父亲的孩子无尽的欢乐,也带给了父亲更多的愧疚和感激。这就是马,它是在以一种牺牲自己的方式,用血肉来补偿父亲,回报父亲。灵性忠诚的马哟!
如果说父亲从戎的记忆,是父亲一生中封存的最大的一坛酒,那么关于马的记忆,就是坛里边总也倒不完的酒,醇美香甜,伴着笑与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