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年又一年。
李延生开着轿车,在隆冬的高速公路上穿行。今年去貌似比前些年更冷些。杨安坐在副驾座上,盘着双手,换气频繁得像只打气筒,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李延生撇了一眼,说:“要开暖气吗?”
“不用。”杨安回答的很迅速。
说罢,李延生把手伸向暖气,打开了,顺便开了音乐。
CD机里放的是李延生新买的专辑,是Amy Winehouse的《Rehab》。没过多久,李延生就跟着音乐唱了起来,他低沉的声音非常像唱爵士的老艺人的那种腔调,粗糙的声音中透露着细腻,慢慢地,杨安紧凑的眉头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都过年了,唱这首歌干嘛?”杨安有点躁动。
李延生理解他,逢过年过节他都这样,每一年回家都跟出柜一样。这么多年来,逢年过节他都回家,逢年过节他都害怕。想想,李延生腾出一只手来想抓住他的手,可却怎么样都抓不到,眼望着路况,手在杨安的大腿上摸索。
“你干嘛呀!摸什么哪!一边儿去!”
“是是是!”说完,李延生终于抓住了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2.
李延生在离杨安家百来米外的废弃工厂停下了车,打开车尾箱。把里面的各种杂七杂八的年货搬了下来,还搬下了一排爆竹。
“我帮你搬过去吧。”李延生说。
“我自己来就行了。”杨安抬着年货说。
李延生也是想帮,但是实在是不敢插手。他站在清晨的寒风中,想起前些年他俩回家开年时的场景:杨安他爸怒目圆睁地盯了他一眼,连吼带骂地就把他们两个赶出了家门,带过去的东西从门口以45度斜角抛出,水果,糖饼在空中打转,散开,然后摔在了地上,掉进了鸡圈里。杨安他爸是个好面子的人,可就在这时,一大群乡亲父老站在他家附近,张望着,等着看好戏。气得他浑身发抖,大脑缺氧,差点晕过去。家族的独子啊!竟是这样尽的孝道!
自打那年,杨安回老家就十分谨慎。他选在大年初二回去是为了不触及“他是家族长子”这个致命弱点,他把车子停在百米外的废弃工厂,是尽量让爸妈忽视自己的存在。
杨安就这样一趟一趟地搬,来来回回跑了四趟。李延生靠在车子上,在旁看着,冷风吹来,心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杨安拍了拍手上黑灰色的污渍,没拍干净,张着双手,准备往李延生身上抹。李延生快速的从车里拿出纸巾,拍在他的手上。杨安擦干净了手,便顺势抓住了李延生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一股寒气在自己的体内流动,与刚才在剧烈运动下变得温热的身体形成了强烈的温差。他用力地擤了擤鼻子,一把抱住了李延生。这猝不及防的拥抱实打实地压在李延生的胸膛上,羽绒服里的空气都被他压干净了。
“别怕。”李延生笑了笑。
杨安继续用力地抱住了他,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
可是如果当你连回家都感到害怕,那什么才能给你安全感?
他越想越怕,慢慢地松开了双手,一步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3.
杨安的老家在一个比较落后的村子里。大家都住得一般,都是普通的平房。路也是东修西修才勉强修好的,路旁很少路灯,都是热带树种还有成片的竹林。杨安家原来也不体面,就土屋一间。但是父母为了给祖上一个交代,想在把农村的房子修好。结果修着修着,就把土屋推到了,重建了一套三层的大房子。这大概是这个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了吧,虽然算不上富丽堂皇,但也足够让村里的人眼红了。后来便带动了村里的人纷纷重建自己的房子。慢慢地,大片土屋才变成了灰白的平房。村里的人都把祖先当成了活魂,永生在这片土地上。所以就算是穷,也要让祖先感到风光。
杨安和李延生在市区供了一套90平米的商品房,交通方便,经济适用,装修简单。两人工薪待遇很好,但却都不想住大房子。有个小区,生活舒适就够了。在市区的另一边,杨安父母也买了一套商品房,原本是为杨安准备的,但是世事无常,自己住上了。逢年过节,他们就会从同一座城市前往同一个村子。虽然见面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但是总是要面对。
杨安的爸爸叫“杨文裕”,杨文裕他爹给他起这个名字本是希望他爱读书,有文化。可他偏偏是个叛逆的种,四处闯荡,黑白两道混了个遍,最后靠赌博发的家。杨安的妈妈叫“邓洁”,是个精明谨慎的人。杨文裕因为赌博被关过五年大牢,那段时间就是邓洁带着九岁的杨安过了没有父亲的五年。杨文裕出狱后,邓洁逼他金盆洗手,带着剩下的钱,该怎么生活怎么生活。杨文裕是精明,出狱后靠着人脉自己做起了生意。杨安看着这一切就这么自然地发生了,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并没有他人过多的干涉。他经常在手腕上套上一条橡皮筋,每当他心中泛起那种令他惶恐的感觉时,他就会不停地拉紧橡皮筋,用力地弹向自己的手腕,那种疼痛感,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完蛋了!
谁也不知道青春期会把一个孩子变成什么样。
杨文裕认为,他的孩子读书成绩这么好,以后一定是个有作为的男子汉。能坏到哪里去?可他想也想不到,他引以为豪的儿子,竟会喜欢男人。
杨文裕是在杨安二十岁时发现儿子是同性恋的。他偶然发现了他和李延生的短信。在杨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杨文裕一个拳头就把他抡倒在地,拳打脚踢,直到把它赶出家门。那年他还在上大学,经济不独立,杨文裕把他的生活费断了,杨安给他打电话他也从来不接。可是他妈妈不忍心,便偷偷地给他钱,直到他大学毕业。大学毕业后,杨安不管多困难,都定期给妈妈打钱,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一毕业就跟父母断绝了来往,唯有在银行卡上,他们才有交流。为了哪一点亲情的火星,他必须要这样做。妈妈常常会给他打个电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他说着生活的种种难处:“安啊!你不要太自私了!生活不是爱情,管你喜欢男人女人,你是要过日子的。找个女人过吧。妈是要你好啊!”可这些话,是邓洁经过杨安多次劝导才软下来的。起初她让他改变过来,后来才慢慢地改口,说让他找个女人过。杨安从小就粘他妈,不敢与她争吵。每次在电话听到这些话,他能做的只有默默挂掉电话。
4.
杨安打开门,却发现一楼空无一人,便走出院子,把刚刚搬来的东西都搬进杂物房。杂物房里堆满了他带来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统统没有动过。过后,他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他看着墙上的摆钟,“哒哒哒哒”出了神。水果篮里掉出来的一个橘子打断了他的神游,他看了看,便拿起来准备剥开。
这时,厅门打开了。进来好几个人。杨安顿时感到惊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橘子放回果篮。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叔婶,还有爸妈。他们手里提着购物袋,看着站在厅堂里的杨安,气氛顿时变得尴尬。
叔叔的一句话打破了僵局:“是杨安啊!我还以为是姑姑他们来了。”
“是啊,叔。”他看着叔叔,然后按照顺序依次叫了一遍,“婶,妈,爸。”见了长辈要喊人,这点杨安从小到大都做得很好。
没等气氛缓和下来,爸妈就和婶婶进了厨房。叔叔看这情况不太妙,便搭着杨安的肩,跟他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不过没过多长时间,他也到厨房去帮忙了。 杨安不想自讨没趣,想上楼躺一会儿。
在楼梯间,他听到了从厨房传来的母亲的哭声。不知怎的,他也想哭,却怎么哭出不出来,埋在被子里呜咽,却没有泪水,心揪着痛。蒙在被子里嘶吼了半天愣是没哭出来,喊累了,便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他起身时头昏脑涨,毫无方向感地下楼时,看到一个客厅全是亲戚时,顿时就清醒了。瞬间装出一幅乖孩子的脸(虽然已经二十八了),挨个儿地回忆每个长辈的辈分,并有礼貌地打招呼。家族里的人对他的轶事多多少少有些耳闻,但是大家都闭口不提,恭恭敬敬地跟他聊上几句就没搭理他了。他也没多稀罕别人的搭理,他知道,他是什么人,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变态,能打个招呼就算不错了。如果是杨家的远亲,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家有这一号人。这时,一群亲戚向他投来一种奇怪的眼光,那种眼神,让他毛骨悚然。很显然,又有一批人知道了他的事。
而真正接受他的,或许只有他的小侄子。
5.
杨安接到了表妹打来的一个电话:“舅舅!”,电话那头是跟他的小侄子“陈琪”,“我们快到了,快来接我!”
听到这一声呼唤,杨安心里泛起了一阵暖意。他站在大门口,看着手表,等待着。
突然,门口跑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屁孩儿,直扑向杨安张开的的双臂。陈琪是一个身材微胖小男孩,安静可爱。不喜欢跟前其他小孩厮混,就爱粘着杨安。杨安也喜欢逗他。这小家伙,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让她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陈琪一家是在饭店的时候才到的。一来就快要吃饭了。不过陈琪还是把杨安拉到一边,要他陪他玩。杨安给他塞了一袋糖果,那是李延生精心挑的,每个糖果上印着不同的图案。
“舅!我们班有个小女孩,她说她喜欢我!”
“真的?你喜欢她吗?”
“怎样才算喜欢啊?”
杨安想了想:“就,就是打心里觉得他很棒。”
“嗯……喜欢。”
“喜欢她就要跟他做好朋友咯。”
“舅,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
“谁谁谁?”
“我喜欢一个叫陈琪的小朋友,你喜欢我吗?”
“好像喜欢的人只能选一个啊!”
“你可以喜欢很多人啊。”
“哦,那我就喜欢你了”陈琪剥开了一颗糖果,放进了嘴里,认真地说,“不对!男孩只能喜欢女孩,你不可以喜欢我,我也不可以喜欢你,再选一个!”
杨安笑了笑,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无奈,心像是一个气球,被小孩的话给戳破了。杨安心想:童言无忌,说:“喜欢就是喜欢,舅舅就是喜欢你,不行吗?”
陈琪听了这番话,指着杨安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哈哈,舅舅喜欢男孩!”杨安摇摇头,捏了捏她的脸蛋,说了一句:“你真行!”
“陈琪!吃鸡腿啦。”
“来啦!”小家伙兴奋起来了,飞跑过去,“舅,我去吃鸡腿了。”
过年过节,杨家少说也会摆个三四桌招呼客人,今年摆了五桌,其中有一桌式给小孩坐的。杨安坐到小孩那桌去了,除了陈琪都是一桌的熊孩子,他草草吃完,就离开了餐桌,静静坐在厅堂听着各种劝酒声。
“喝喝喝!”
“干嘛呀,趁着人齐,来来,不要磨磨唧唧。”
“杨安啊!什么时候结婚啊,听说你男朋友都有了,怎么不交个女朋友啊!”
6.
不知哪个不识相的家伙,搭着杨安的肩膀,嘴里胡说一通。在旁的杨安松开了这个酒鬼的手,抬头就看见了自己一脸怒火的父亲。杨文裕的脸黑一阵红一阵,不知是醉酒还是生气,脸颊滚烫涨红, 眉目闪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敌意,双眼布满血丝,一身酒气。杨文裕的眼神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杨安镇定地看着父亲的眼睛,“都多少年了,有几时你像这样正眼看过我啊!哪怕是像这种要杀了我一样的眼神。”
邓洁见势拉开了杨文裕,没想到杨文裕这个醉鬼,走得摇摇晃晃,却还不忘保持凶狠盯着自己的儿子。挑拨离间的那家伙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歉,想要圆场。杨安实在看不下去了,对那人说了一句“你闭嘴!”便跑去帮妈妈扶住摇晃的父亲。
他抓住了父亲的双手,杨文裕一脚把他踢开,踹得他往后退了几步,那一脚正中他的腹部,差点把刚才吃的吐了出来。身边的亲戚朋友也看不下去,纷纷上前劝。这时场面已经控制不住了,小孩儿们的哭声差不多要把屋顶掀翻;电视上的小品播得热火朝天;晚饭时分村外已经有人放起了鞭炮;亲戚朋友一个又一个向杨文裕围上来,看他的丑态,看他的家庭,看他的耻辱。
好啊,想瞒也瞒不住了。
杨文裕一把抓起把他扶起来的杨安,用尽全身的酒力往儿子脸上呼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他手心直疼。眼看着面前半边脸紫红了的儿子,他顿时失去了愤怒。杨安已经感受不到这一巴掌给他带来的疼痛了,也感受不到这一巴掌给他的尊严带来的挫伤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通红的眼眶,他想要告诉父亲自己一路过来有多难,但是他懂吗?想要落泪,可是他不可以。为了抑制住那滴泪,他又用力地向杨安扇了一掌。
那一刻父子两人对视,满腔的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
7.
杨家每年都会争着上头柱香,头柱香是在新的一天开始后,上的第一炷香。那是每年杨文裕都会去争的大事。过年的那几天要天天去。当父亲去上香时,杨安都不敢跟去,因为杨文裕总说带他这样的人去上香,会遭报应的。
但是今年,杨文裕醉倒了,躺在被窝里吼了半天,哭了半夜。没能去完成这件大事。
大年初三的钟声敲响了,那天零点,杨安提着香火宝烛,走向祖庙。夜晚静谧无人,庄严的庙门上高高挂着两只颜色鲜艳的灯笼,为黑夜带来一些光明。他走进了空无一人的祖庙,跨过了高高的门槛,来到了杨家列祖列宗面前,以杨家长子的身份,来尽孝了。
杨安对这些拜祭的程序并不了解,胡乱拜了一通。虽然嘴里念念叨叨“保平安”,而他的心里却是对祖先问了一万遍 “我错了吗?”
在庙外燃烧的纸钱在空中升起一束白烟,他站在庙外,思绪是一团乱麻。他深吸一口气,振作起来。拿出带来的爆竹,高高挂起。他从来都没有点过这么长的爆竹,确切的说,他是从来都没点过爆竹,更是不敢。他一手举着香,面对着血红色的爆竹犹豫不决。
在他犹豫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夺走了他手里的香,迅速引燃了长长的爆竹。那人抓住了他的手,往祖庙跑去。杨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在一阵拉力下,不住地奔跑。身后的爆竹纷纷扬扬地爆开,炸开了半边天,火光四射,震耳欲聋,他的心脏跟随爆炸的震动跳跃着。
寒冷的夜里,孤独的心都睡了,只有他还在挣扎。
或许只有爱,会给你安全感。
2016/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