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之「老鼠人」

七月十四的空气,是黏的。

混着亚热带的湿热、老化排气扇抽出的油烟,还有一种独特的,属于这个节日的气味——烧焦了的纸钱、檀香的余烬,以及三牲祭品在街角慢慢腐败的微甜。对阿明来说,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有这间不足五十尺、位于深水埗唐楼深处的劏房。

这里没有窗。唯一的气窗对着天井,那里堆满了邻居废弃的冷气机与纠缠不清的电线,像某种金属生物的骸骨。光,是一种奢侈品。阿明早已习惯了屏幕光就是他的太阳,键盘声就是他的语言。

他蜷缩在电竞椅上,这是他这间“老鼠洞”里最贵重的家具。屏幕上,是没有尽头的社交媒体动态,别人的旅行、别人的美食、别人的婚礼。他面无表情地滑动着,像一个尽责的狱卒,巡视着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名为“生活”的监狱。

今天是鬼节,盂兰胜会的锣鼓声和道士诵经的回响,像水底的暗流,隐约地渗透了厚厚的水泥墙。楼下的住户在梯间点了红烛,烟雾缭绕,把剥落的绿色墙漆映照得如同鬼火。

阿明吸了吸鼻子,是泡面的味道。他拿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面条胀成一团糊状的东西,正要扒进口中。

叩、叩。

敲门声。

很轻,很犹豫,仿佛敲门的人自己也不确定应不应该打扰。

阿明的动作停住了。幻觉?他已经三个月没跟人说过一句完整的话,除了在便利店结账时那句含糊的“唔该”。谁会来找他?房东上星期才收了租。

叩、叩。

又来了。这次更清晰一些。不是错觉。

一股无名的烦躁涌上心头。是哪个不怕死的推销员,还是走错门的邻居?他把泡面碗重重地放下,汤汁溅了出来。他趿着拖鞋,烦躁地拉开那扇吱嘎作响的铁闸。

门外,站着一个小女孩。

大概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条有点褪色的白色连身裙。在唐楼昏暗、污浊的走廊里,她显得过于干净了。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上提着一个小小的、画着金鱼图案的纸灯笼,但灯笼里没有光。

阿明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恼怒。

“搵边个?行错路呀?”他粗声粗气地说,像一头被惊扰的野兽。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用一双清澈得不见底的眼睛望着他。那眼神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

“哥哥,”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纸张,“你点解要住喺个笼入面?”

阿明愣住了。笼?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铁闸,再看看这狭窄的走廊,和自己这间连转身都困难的房间。他想反驳,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关你咩事?快啲走,唔系你阿爸阿妈实闹你。”他想关上门。

“我搵唔到佢哋。”女孩平静地说,“出面好嘈,个个都喺度烧嘢。佢哋系咪都喺度烧嘢俾我?”

阿明的背脊窜过一丝凉意。这话不对劲。

他打量着女孩,这才发现她赤着脚,但脚上没有一丝灰尘。走廊的灯光在她身后闪烁,却没有在她身上投下影子。

“你……”阿明喉咙发干。

“你唔惊我嘅?”女孩偏了偏头,露出一个天真的微笑。“个个见到我都好惊。”

“惊?”阿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连自己都唔惊,仲要惊你?死咗仲好,一了百了。”

这句话,他对自己说过无数次。但从别人口中,哪怕是这个诡异的“女孩”口中听到一种变相的回应,却让他感到一阵刺痛。

“死咗,就真系一了百了?”女孩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他厚重的龟壳,直达内里那片腐烂的血肉。“但你明明仲记得。你记得个海,记得个浪,记得你应承过要买盏新嘅灯笼俾佢。”

阿明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海。浪。灯笼。

五年前的夏天,也是七月。他带着妹妹去石澳。那天人很多,他一时分心,去看沙滩上打排球的年轻男女。就是那几秒钟,一个疯狗浪打来,卷走了在岸边玩沙的妹妹。他只来得及抓住她手中那个被扯破的、旧旧的金鱼灯笼。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灯笼的细节。

“你……究竟系乜嘢?”他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被他用五年的颓废和孤独死死压住的愧疚,正破土而出。

“我系你唔敢熄机之后,会喺屏幕倒影见到嘅嘢。我系你每次食泡面嗰阵,希望坐喺你对面嘅人。我系你啊,阿明。”女孩的声音依然轻柔,却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他最后的防线。“我系你杀死咗嘅嗰部分自己。”

阿明退后一步,撞在墙上,墙上剥落的灰尘簌簌而下。他大口地喘着气,眼前的女孩,面容开始变得模糊,渐渐和他记忆中妹妹的样子重叠起来。

“唔系我……唔关我事……系个浪……”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像在对着一个看不见的法官申诉。

“系咩?”女孩轻声问,“咁你点解要将自己困喺度?你唔系喺度赎罪,你只系喺度逃避。你唔系惩罚紧自己,你只-系-懒-得-再-活-落-去。”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进阿明的骨髓。

他看着她,这个由他内疚所滋养出来的“鬼”,比他更有生气,比他更“真实”。而他自己,一个有呼吸、有心跳的活人,却像一缕游魂,被困在这四方的人间炼狱里。

谁是人?谁是鬼?

女孩手上的纸灯笼,忽然微微亮了起来,透出温暖的黄光。

“哥哥,天就快光喇。”她说,“鬼门要关了。你个笼嘅门,其实一直都冇锁到。”

说完,她的身影在灯笼的光晕中慢慢变淡,像被风吹散的烟。最后,连那点光也消失了,走廊恢复了原来的死寂与昏暗。

阿明独自站在门口,良久。

他低头,看着自己因长期不见天日而显得病态苍白的双手。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那扇通往楼梯的、虚掩着的防烟门。门缝外,透进来一丝灰白色的光。

那是黎明。

七月十五的晨光,正试探着照进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阿明站在原地,没有动。牢笼的门开了,但囚犯是否愿意走出去,从来都只是囚犯自己的选择。空气中,烧衣的味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清晨的、微凉的气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五年来,他第一次真正“闻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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