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笔记

                        (二)

      阿诺八岁的时候开始上学,他去的第一所学校很小,也很破。伙伴不多,六个年级加起来也就一百多人。有六个老师,校长是个弯腰的高个子,这让阿诺想起了那个让他讨厌的老太爷;副校长是个年轻老师,中等个子,嗓门儿大,姓陈,阿诺一直拿他和父亲比,他说那个陈老师除了认得字儿多之外,哪儿都不如他父亲。另外几个老师中,有一个黑黑的低个子,是阿诺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阿诺自从第一次见到他就不喜欢他,觉得很凶。果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领教了那个黑老师的手段。       

      黑老师,阿去心里一直这么叫他,平时见他也不说话,低着头不理睬他,就算黑老师喊他,他也不理。那时候阿诺刚去学校,什么都不懂,但是上学第一天他就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那个小小的班级里,也有资历等级之分。原来,一年级班是分为两个部分的,一部分就是刚去的,叫作学前班;另一部分是比阿诺早一年的,这是真正的一年级学生。这帮资历老的学生,经常用黑老师的戒尺以教导学弟学妹的名义欺负阿诺他们,每当阿诺他们写错字时,他们的脑袋就会被打几下,告状的时候阿诺他们也总是输,因为一年级的会说他们不好好学习,而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在那个山村里可是至理名言,就这样一年级的学生名正言顺的欺负打骂阿诺和他的伙伴们。阿诺脾气倔,也能忍,每次被打,就撅着小嘴,狠狠的看一眼打他的学长,尤其那个叫小芳的女孩子,然后又埋头写字。其实阿诺很聪明,那些什么字母拼音的,根本难不到他,看一眼就会,但他从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因此挨打也多,久而久之,头顶就出现了一个小窝,就像阿诺在麻子叔家那堵墙上打出来的那个土窝一样。一天早晨,阿诺照常起来跟两个哥哥去上学,父亲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头,感觉不对,问怎么回事。这下阿诺可哭了,本来不问没事儿,这一问,阿诺心里的委屈就像当年的泪水一样翻涌了上来,他哭着说了原委,父亲听完没说什么,只是让阿诺和哥哥去上学。阿诺走在路上,任泪水往下流,也不擦。哭是没出息的,这是父亲给阿诺说的第二句话。那天早晨,阿诺爸去了学校,不久又回去了,阿诺看到黑老师和父亲寒暄告别,那种笑,他从来没见过。之后小芳等几个学长被叫去了,回来时脸色难看,阿诺想,你们这帮家伙还有难过的时候?他靠在墙边,看着小芳灰着脸走过去,开心极了,只是并没有表达出来,他把那份愉悦压在了心底,谁也看不出来。不一会儿,黑老师进了教室,当着全班的面儿宣布,解除小芳的班长职务,不允许大学生欺负小学生,违者戒尺伺候。伙伴们一听都云里雾里,只有阿诺明白怎么回事儿。小芳朝阿诺这边看了看,眼里塞满了恨意;阿诺回了一眼,报以得意。两个孩子,以这谁也看不懂的眼神,结束了一场对立。     

      事实上,阿诺待的那所学校真的很破,屋顶四角透风,梁木已经腐烂,上课的时候还能听到虫子咬木头的声音。夏天倒凉爽,只是一到冬天就惨了。冷风嗖嗖的往屋子里直灌,对于孩子们来说最乐的事就是看着雪花从破洞里飘进来,然后落在书桌上。说是书桌,不过是50年代时的一些桌椅,破旧不堪,稍一动,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这倒让阿诺想起父亲用电猫打昏的老鼠来,四肢乱蹬,吱呀乱叫。那时候阿诺感到电猫很神奇,只要拉几根铁线,通上电,就可以清除掉老鼠了。由学校桌椅联想到家里的电猫,阿诺咧开小嘴笑了笑,为了不让黑老师看到,他故意用书本挡了一下。阿诺小的时候,最喜欢看飘雪了,直到现在,依然喜欢。他一直认为,那雪花里住着一个天使,穿着白色的裙衣,要不然怎么那么白呢!      后来那所学校开始重新修建,阿诺他们搬到了旁边的村部。村部也很小,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里面,一眼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片。阿诺现在想起来,觉得在村部上学的那段时间是比较快乐的。首先人很多,不仅是阿诺他们,就连大他几级的学长也在里面,一个年级上课,其他年级的学生就要出去。可是阿诺不,当伙伴们出去的时候,阿诺就跑到教室最后一排坐下,看学长们上课。后来阿诺才知道,那些看起来规矩老实的学长也会在上课的时候忍不住偷吃东西。人都会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这是阿诺自己悟的道理。多年以后,阿诺依然坚信这是对的。阿诺除了看学长上课,自己也会听老师讲课,虽然听不懂,但觉得很有意思。有时候阿诺也会跑出去玩儿。村部的小院子已被这群调皮的孩童踏起了厚厚的尘土,一脚踩下去,软软的,很像踩在雪地里一样,只是没有雪那种清脆的声音。阿诺喜欢玩儿的,是用院子里的土堆房子,他说他要自己盖一栋漂亮的房子,然后自己住进去。所以那院子里的土就成了他动工的对象。他先在地上刨个坑,找些木棍来,然后朝坑里撒尿和泥。伙伴们嫌弃他脏,阿诺却不管,依然低头盖着自己的房子,只是这房子从没有成功过,不是自己塌了,就是被别人踩坏了,对此阿诺也从不说什么。好男儿当胸怀气度,阿诺在广播里听到这句话。

      就在阿诺为他的房子努力的时候,一所新学校出现了。新学校比原来的大,也比原来漂亮,很气派。窗户是玻璃的,门是铁的,还有烟囱。阿诺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这比爷爷家的上房宏伟多了。我要不要也建成这样的呢?阿诺望着新学校呆呆的想。     

      阿诺上一年级的时候,来了位新老师,姓张。如果黑老师是阿诺见过的最黑的人,那么这位张老师就是他见过的最凶的老师了。他双目外凸,满脸胡渣,头发卷曲,高个儿。阿诺敢给任何老师起外号,就是不敢给这位老师起。阿诺和伙伴最怕张老师发火,因为那真的很可怕。阿诺见过一次张老师发火,大喊大骂,憋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所以阿诺平时很乖,总是努力把一切做的更好,张老师很开心,不久阿诺就当了语文课代表,也是班长。阿诺每次送作业的时候,张老师都趴在桌子上写东西,阿诺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只觉得他的笔本都很漂亮。阿诺想,他要是也能拥有那样的笔和本该多好,这个愿望他从没告诉别人。 与阿诺同样优秀的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叫东子,一个叫小军。东子为人豪爽,瘦瘦的,跑得很快;小军有点胖,看起来憨憨的,但是心眼很多。阿诺三个人关系很好,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他们三个都是铁哥们儿,也是垄断班级职位事物的三个人,不论什么事儿,他们三个总能解决,并得到老师的认可。同学们都说他们是班级小将。阿诺听了满不在意。       

      东子有个表妹叫林梅,和阿诺同年级,长得乖巧可爱,伶俐聪明,阿诺很喜欢她,只是悄悄藏在心里。每到周末放假时,阿诺就不开心,因为放假意味阿诺有两天时间见不到林梅。所以每周周五阿诺都会看着林梅走出学校院子,然后才背起书包跟着出去,直到林梅走远,他才磨蹭着离开。而周一是阿诺最开心的时候,那时候该返校了,林梅也就回来了,所以阿诺总是早早的去学校,等着林梅来。但是他们见面的时候总不说话,林梅低着头迅速走开,准确的说是跑开。而阿诺则当作没看见,依旧疾步走过。当他们擦肩的时候,阿诺就斜看一眼林梅,然后轻轻一笑,走开去了。就这样过来两年多,那是2006年的一天,阿诺突然从那个学校、那个班、那群伙伴的视线里消失了,谁也不知道阿诺发生了什么。东子不知道,小军不知道,包括阿诺偷偷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林梅都不知道。阿诺从那座大山里消失了,从他生活了九年的村子里消失了,没人知道为什么。其实连阿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那座山里有他的小伙伴,有他的小狗,还有那片红彤彤的云彩,而这一切都仅在一天内就从阿诺的世界中消失了。他很迷茫,很无助。后来阿诺不断的寻问自己,到底是大山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还是自己从大山的世界里消失了,只是他没能问得答案。阿诺经常在梦中见到那山里的花草树木,晚霞和飞鸟,只是在梦中。     

      阿诺离开大山后,就去了城里。他转学了,进了一所县城中学。上学第一天时,校长问他要不要留级,因为阿诺没有学过英语,怕他跟不上。阿诺沉思了许久,他想,如果留级的话,到了初中时就不能尽快见到那群山里的伙伴了。想到这儿,他摇了摇头,说“不,我不留级,我跟得上”。校长没说什么,签了字,就让阿诺去找班主任报到。进了教室,阿诺可吓了一跳,这儿一个班比山里那所学校的人数都多,这是阿诺没想到的。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阿诺便坐下上课。新同学都对阿诺的到来很开心,下了课就来找他玩儿。可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呆坐着。好长一段时间里,阿诺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座大山。阿诺想念那座山,那里有爱他的母亲,有关心他的伙伴,有陪他玩儿的小猫小狗,还有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只是阿诺在远方的城里,不知道那山里的人事。         

      转学后阿诺暂住在小姨家,那是一座租来的小房子。放些家当后就没人站得位置了。阿诺在那儿一住就是整整一学期。小姨家有个比阿诺小几岁的孩子,阿诺叫他邹少,贪玩,厌学,但是很可爱。阿诺上学放学的时候就拉着邹少的小手一起去一起回,现在邹少是自己唯一的伙伴了,他也愿意照顾这个比他小的弟弟。那段时间,阿诺学习很吃力,换了学习环境,换了教学内容,换了一群伙伴,阿诺对这些新的变化感到很恐惧,只是他忍者,从不告诉别人,包括邹少。阿诺换了环境之后,成绩一直不好,不论他怎么努力,总是赶不上其他人。阿感到沮丧,颓废。每当阿诺精神疲惫的时候,那座大山就涌入他的脑子来,山里的人,山里的草木,就像河水灌入河道一样灌进他的脑子,充斥着他的心神。这个时候的阿诺特别想哭,特别无力。他不能告诉任何人那时的他是多么弱小,哪怕是稍稍向别人诉说一点点的辛酸。他咬住牙,深呼吸了几口空气,老实说,城里哪儿都不好,人多不说,就连空气也是难闻的。阿诺对此十分抵触。夜深人静的时候,阿诺就开始回想大山里的生活,想那个叫林梅的女孩子,这一想,便到了凌晨。他眯了眯眼,睡着了。这个时候的阿诺是轻松的,顺畅的呼吸让他感到舒服,他慢慢的进入梦乡,在梦里,他穿过小道,缓缓的向那座山走去,他看到了那个以前他经常看日落和晚霞的麦场,看到了那片杏林,也听到了猫和狗的叫声。阿诺继续顺着村路走去,到了那所他没来得及告别的学校,和那些人。阿诺想,林梅是不是在哪个地方等他出现呢?他继续往前,走,寻找着林梅,只是还未找到,天就亮了。       

      转学后的一段时间里,阿诺非常痛苦,在那段时间里,阿诺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是煎熬挣扎,每一刻他都感觉得到痛苦。我快要窒息了,他这么想着。这时候,阿诺母亲出现了。母亲的出现,让阿诺稍感欣慰,只是这种欣慰并没有持续多久。母亲是带着伤来的,当时阿诺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母亲就悄悄出现在他背后。阿诺怔了怔,想哭,忍住了,转过身去写作业。母亲给他带了吃的,一点一点的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让阿诺吃,声音软软的,没气力。阿诺嗯了一下,继续写作业。母亲看阿诺没有要吃的意思,就站在一旁安静看着他写作业,不说话。一会儿后小姨进来了,拉着母亲嘘寒问暖,阿诺听着继续写作业。突然,小姨话题一转,谈到了母亲的伤,阿诺一惊,“母亲受伤了?”。他没动,继续写作业。       

      自从阿诺离开大山后,父亲外传求学,家里就剩母亲一个人了,一切活计都压了母亲肩上。喂牛羊,种地,收地,草料,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母亲要干的。家里有个铡草机,电动的,母亲一不小心手指就被草带了进去,两根手指变得血肉模糊。家里一直很穷,可以说是一贫如洗。母亲没有看大夫,只是简单的用布包扎了一下,就接着干活了。母子连心呐,母亲疼在手上,阿诺疼在心上,像针扎一样的疼。阿诺忍着泪水,爬在书本上,很难受。这些年,母亲瘦了很多,老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这些年的苦难让她变得坚强,而她坚强的理由,就是她的孩子,和这个家。阿诺想着想着,忍着泪拿起笔,开始写作业。他也要像母亲那样坚强,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强。母亲坚强的理由是家和自己,他坚强的理由就是母亲。阿诺开始慢慢忘记他遇到的那些不开心,开始勇敢的面对那些让他恐惧的生活,那座大山也开始慢慢从阿诺的思念里淡去,就像阿诺当年看到的晚霞从西山头消失那样。后来当阿诺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会想母亲那两根受伤的手指,那是他坚强的动力,让母亲开心,这是阿诺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阿诺一直在努力。     

      有动力的人总能取得进步,阿诺一直把母亲装在心里,成绩提升很快,一学期后就让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他们都夸阿诺聪明认真,可他们从不知道阿诺聪明认真的理由。那天,阿诺特地去了操场,他想,如果母亲知道了的话一定会很开心。只是山和城之间隔了太多的路程。阿诺慢慢的走着,虽然是一个人,但他并不觉得孤独,在他心里一直装着母亲呢,母亲是他的温暖所在。

      那个暑假,阿诺回到了那座经常在他梦里出现的大山,阿诺觉得,不仅母亲老了,就连那座山,也老了许多。阿诺心里酸酸的,望着那座大山,久久不说话。对阿诺来说,那座山是承载生命的山,她孕育了很多人,包括那山里的花朵草木。   

      一天下午,阿诺放羊回家,看到了西山头上的云彩,扔了鞭子就往麦场跑。红红的云彩布满了天空,自麦场望去,颜色由浅及深,一直延伸到山的那一边。阿诺只觉得,他有好几年都没有见到这么漂亮的晚霞了。阿诺想,书里写的晚霞远没有他见到的漂亮好看。他朝着西边大喊了一声,就像小时候对着深沟喊回声那样喊了一声。阿诺觉得十分舒畅。夕阳完全落山的时候,阿诺才转身回家,刚迈出一步,便收住了第二步。阿诺一直认为,那座山是有生命的,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那晚,就在夜色笼罩下来时,阿诺明白了。他呆呆的站在麦场里不动,望着那座山头发呆。黄昏刚过,云彩那点淡淡的羞色映下来,刚好搭在山头,再加衬一些朦胧夜色,便勾勒出了绝美的意境。阿觉得,那色彩一定是大山出嫁时戴的盖头,就像母亲的那条一样。想着想着,阿诺就笑了,然后回家去了。吃饭的时候,阿诺看了一眼大山,又看了一眼母亲,夹了些菜递给母亲,父亲笑了笑,自顾着吃饭。那天晚上,阿诺打开了哪个比阿诺还大几岁收音机,深绿色的,要用天线。阿诺调好频道,给父亲和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来靠着椅子听评书,讲得是《水浒》。阿诺小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就是这样听评书的。那时候阿诺家买不起电视,他们就用这台收音机来打发时间。阿诺也是从这台收音机里,了解到水浒英豪、三国群雄、精忠岳飞,那时候阿并不清楚评书人在讲些什么,只是觉得那种激昂的语气很吸引人。后来阿诺在语文课上才知道那种说话的风格叫作“抑扬顿挫”。评书真是美妙,阿诺这样想着。睡觉前,阿反复回想这半年来发生的所有事儿,他觉得不可思议。阿诺在学校一个人扛着,母亲在家一个人扛着,父亲在外一个人扛着,各在各的世界里打拼,现在难得回家聚一次,阿诺感到开心。那晚,阿诺睡得很踏实,只是天亮的时候,他梦见了林梅。那是他以前经常做的一个梦,林梅站在学校门口一颗松柏树下,那颗树不是很高,但很绿,是深绿深绿的那种。林梅就站在那儿,冲着阿诺微笑,问他怎么不来看她。刚升起的太阳开始驱赶清晨的冷气,阿诺深吸了一口,有点冰凉,但很舒爽,从口腔到心肺,就像茉莉花茶一样浸润下去。阿诺闭上眼睛,感到十分惬意。也是,只有大山才有这种让人臣服的魅力。     

      阿诺醒来时已经晌午了,他光着脚跑到院子,寻着他梦里出现的那种空气和阳光。“是不是应该去找她了?”,阿诺嘀咕着。整整一天,阿诺都在翻找着与那所学校、那些伙伴以及和林梅有关的东西,只是收获甚微。那天晚上,阿诺看过黄昏的云彩后便和母亲去了伙伴大伟家。大伟是阿诺从小的伙伴,一起玩闹嬉戏,一起长大,甚至偷邻家果子时他俩也在一块儿。大伟有一个姐姐叫雪儿,当时也和阿诺同班,跟林梅关系很好。三个伙伴见面很是开心,有说有闹。雪儿谈到了阿诺转学的事,刚想说什么,又停住了,然后问到:“阿诺,你知不知道林梅喜欢你?”        阿诺怔了一下,低下头去。见阿诺没什么反应,雪儿继续说,“你转学之前,林梅一直很喜欢你,只是没敢说,每次遇到你她都会很紧张,等你走过去之后才偷偷看你一眼。后来你走了,她伤心了好多天,没人的时候就望着你的座位发呆,变了一个人似的。”阿诺静静的听着,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最后雪儿说到:“给她写封信吧,她很想你。”大伟拿来纸笔放在桌上,便和雪儿出去了。阿诺拿起笔,写了句话,塞进了雪儿叠的信封里,就和母亲回去了。一路上,阿诺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雪儿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阿诺的脑子里,“她一直很喜欢你”,这句话本该让阿诺感到快乐的,可是现在却阿诺感到痛苦。天已经很暗,阿诺在这黑暗里走着,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林梅喜欢你~林梅喜欢你~”,阿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久久牵挂的女孩子也一直在念想着自己,他是这真的一点儿也没想到。       

      回到家,母亲还在收拾,阿诺却早早的睡了,那晚他没有听评书,拉开被子蒙着脑袋,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只不过是想找一点黑暗而已”,阿诺后来在日记里如此写到。凌晨的时候,阿诺睡着了,林梅又来他的梦里了,她依然站在那颗松柏树下冲着阿诺微笑,空气还是那么清新,阳光还是那么明媚,然而这一切,都仅仅是在梦里。那个假期,阿诺都很郁闷难过,林梅是她的一个心结,而这个心结,他一直都没有去解开。开学后,阿诺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在了学习上。阿诺去学校时带走了山里的一块儿小石头,塞在书包里。他想把那座山带在身边,在自己想念一些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这样可以让他心里平静一些。后来直到现在,阿诺都喜欢石头贝壳一类的小物品,阿诺在日记里写到,“这是一些静态的艺术生命,它们在铭刻和诉说着一些人的故事”。不论阿诺去哪儿,他都会带着那颗石头,要么塞在书包里,要么装在裤兜里。忙碌的学习中,阿诺开始遗忘假期里的事,林梅也开始从他的梦里淡去,就像晚霞那样淡去一般淡去,直至变成空白。有时候阿诺还会想起他写给林梅的那句话,他细细琢磨着,笑了。年少的孩子总是喜欢做梦,梦真梦假无所谓,只是喜欢那种做梦的感觉。阿诺也和别人一样做着这样一个梦,那个梦便是林梅,以致后来阿诺想起的时候还会莫名的心跳。       

      时间过的很快,马上要小学毕业了。考试之前阿诺有一周的休息假,他回了趟大山。那是麦子正黄的时候,阿诺母亲赶着收麦子,他去给母亲送吃的,路过那所他从没回去过的学校。经过校门口的时候阿诺放慢了脚步,阿诺看到大伟他们还在上课复习,阿诺感到一丝欣慰。回去的时候,阿诺特意进了学校去看大伟他们,老实说,阿诺是有些紧张的,他不知道这群伙伴如何看待他这个不告而别的朋友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教室很安静,他们都在用心复习。阿诺屏住气,敲了敲窗子。里面惊了一下,呆呆的望着阿诺,惊愕之际又都露出笑容来。整个教室都热闹了起来,微笑,欢呼,拥抱。阿诺很感动,这些伙伴都还记得他。阿诺在人群中寻找着林梅,她站在人群后面,只是微笑着。阿诺想和她说说话,却又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话题。东子还是那么瘦,但看起来很精干;小军黑了一些,还是喜欢笑,一笑起来都看不到眼睛了。一群伙伴聊得热火朝天,都把自己带的吃的和水拿出来,干脆搞起了聚餐。阿诺很奇怪,几年了,这群伙伴竟一点没变。晚昏放学的时候,都彼此很不舍,相约考试结束后一起去玩儿。阿诺离开学校时,特意看了看那颗松柏,几年中长了很多,叶子还是那么绿,散发出很香的松油味儿。林梅走在前面,阿诺喊了一声,她停住了,回过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两个人就站在那颗松柏树下聊着天儿,一直到晚霞散去。阿诺告诉林梅,她就是站在这颗树下出现在他的梦里的。林梅笑了笑,说:“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爽朗可爱,只是更成熟了。”阿诺没说什么,看了林梅一眼,只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太多距离,这种距离阿诺曾深切的体会过,就是这山与那城的距离。阿诺回去的时候,摘了一片松柏叶送给林梅,林梅又提起了阿诺写的那句话,林梅感慨到,“我们都彼此喜欢对方,却不知道对方也喜欢自己,这让人感动又悲伤。”阿诺说,“故事不那么美好,也不那么糟糕,就正好处在了中间,这也是让人欣慰的地方”。     

      临别时,他们以朋友的方式拥抱了一下,阿诺说,“你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像我想你的那样”。林梅低下了头,又望了望阿诺,笑了。阿诺知道,有些故事,只能是有过,仅此而已,但这已十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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