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是座城,也或许是个人,他走着走着,就把自己丢了。 ——题记
(一)
阿诺出生在北方的一座山城,说是山城,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扎根大山里小山村。只是阿诺喜欢称作山城,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是黄土高原的一个边缘地区,人们习惯把这个地方叫西海固,贫困,落后。阿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很多故事也发生在这里,而阿诺总是在逃离中回忆这里,以至于到现在他不得不以“成长解构”来回述童年了。
阿诺的童年记忆一直缠绕在四代人已达15的恩怨里,偏见,固执,僵持。可是谁也说不清个原由来。故事是在15年前,那时阿诺5岁,刚记事,还很小呢。那时候,阿诺的小叔麻子刚结婚,在此之前,阿诺家与爷爷奶奶家一直不和。爷爷脾气大,动不动就吼嗓子;奶奶性子也犟,见不得阿诺母亲。对此阿诺的爸妈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这样安定的过了些年。麻子叔成亲后,爷爷奶奶对阿诺家态度更差了,对麻子叔一家却疼爱有加,什么都向着小婶。儿子还是小的亲,阿诺妈偶尔这么嘟嚷,阿诺爸只是静静的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信命,习惯逆来顺受,其时在那个年代,这里的人都是相信天命的。只不过现在看来这是成功的自我安慰。
麻子叔结婚后不久,小婶便怀了一个孩子,对此两位老人更是欢心,自然也是处处向着他们。之后便生了,是个女孩,唤作荣子。小婶是不允许荣子和阿诺等几个表兄弟一起玩儿的,因为嫌他们脏,土气,也因为阿诺弄坏了荣子的青蛙玩具。对此阿诺几个表兄弟也明白,所以他们玩的时候也不去找荣子。但有一天却出事了。荣子趁看她妈去集市,跑出来和几个表兄弟玩。起初阿诺他们还很犹豫,但荣子拿出了他们没见过更没吃过的彩色零食。阿诺看了一眼,咽了口口水,接过来塞进嘴里就吞了下去。几个哥哥开始嘲笑他傻,说那是嚼着吃的,不是咽的。阿诺没说什么,舐了舐黑黑的手指头,看了下荣子手里的袋子,低下头不说什么。阿诺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下午的玩耍竟会成为一个家族恩怨的开端。阿诺没想到,他们都没想到——每一个孩子都想不到。
那是夏天的某一日,天很热,整个山村出奇的静。林子里的蝉依旧可着嗓子乱叫。阿诺抬头看了看太阳,打着哈欠走出院子。
阿诺家有个菜园子有三米多高,园子的一角是麻子叔家的厨房通风口,一小扇窗户上面拴着根绳子,从绳子那头一拉,窗户就开了,阿诺觉得很神奇。那个地方也是阿诺和哥哥们宣泄对小婶不满的地方。捡起小土块儿,扔过去,打在窗户上,一声闷响,几个孩子心头就随着那几声闷响而变的舒缓。但这是在小婶不在时偷偷干的,而且扔完就跑了。那一天荣子也要玩儿,阿诺他们不敢,但是荣子一再坚持,他们只得和荣子约定,不能告诉大人,荣子同意了。本来阿诺他们就因为受了荣子的好而开心,现在又和荣子一起扔她家的玻璃,觉得很是痛快,于是都纷纷捡起土块儿扔过去。阿诺以为玻璃是不会碎的,但是那天,那块玻璃恰恰碎了,还碎的很彻底,跌进了厨房,落在案板上,玻璃碎片撒得到处都是,土渣也随着碎玻璃落了进去。几个大一点的男孩子知道闯祸了,都跑开了,只有阿诺和荣子站在那儿。他们商量好了,把责任全推给荣子。荣子也知道自己闯祸了,躲在外面不敢回去。一个燥热的下午刚过,另一场燥热又紧随而起,小婶回来二话没说,拿起笤帚揪出荣子就劈劈啪啪的打起来,边打边骂,“都是哪儿来得野种,一天就知道祸害人...”。阿诺爸妈知道小婶骂得是自己的孩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任她骂,不久阿诺奶奶也跟着一起骂,“把你个种咋不管好...”。阿诺爸妈看着他和两个哥哥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荣子在前面的家院里使劲儿的哭,一直到深夜。阿诺听着哭声,很不是滋味。从那件事之后,阿诺家与麻子叔家和奶奶家的关系,就更冷淡了。本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了,但出乎意外的是,这件事仅仅是为另一件事埋放的火药堆,稍有火星,便立刻爆炸了。
在阿诺的记忆里,那个夏天一直很热,只要母亲在院子里晒盆水,他就在午后时脱了衣服钻进去闹一会儿,一是为了凉快,二是为了寻乐,母亲也不怪他,只任他胡闹。那是一天早晨,阿诺从被窝爬出来,爸妈下地去了,两个哥哥在外面玩儿玻璃球。院子里很静,阳光从那几棵比阿诺爸还高很多的针松枝间穿过来,投在院子,斑驳明媚,这让阿诺想起了那片碎了的玻璃。阿诺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又进屋爬在炕上去弥补那点还未全消的睡意。他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了。
阿诺母亲是位非常传统的女性,传统的思维,传统的见识,也是传统的伦理标准。她从1972出生年至今,依旧本持儒家式妯娌关系伦理,可是也因为这一点,才有了后来与麻子叔一家的另一次冲突。那天,阿诺爸妈下地回来,阿诺爸牵着那头阿诺很喜欢的大花牛,扛着耕犁顶着草帽走在前面,阿诺妈腰旁捆了一抱山草跟在后面,回家时必须要经过麻子家门口。说来也巧,他们刚经过门口时,麻子老婆恰解了裤子蹲在牛棚土墙后面解手,而那个地方,正对着大门口,往里一看,清清楚楚的。阿诺爸压低了帽檐装作没看见牵着花牛走了过去,阿诺妈却忍不住说到:“一个女人家不知道羞耻,一点规矩都么有。”麻子老婆一听可不依了,硬要阿诺妈说清楚刚才是在骂谁,说着说着两个女人就打起来了。阿诺爸听到声响,知道自己的女人和兄弟的女人打起来了,手里的赶牛鞭没来得及扔下就跑了出去。两个女人打得很凶,阿诺爸没法拉开,就用鞭子打阿诺妈,让她回去,却无济于事。他着急了,轮起鞭子把两个女人都打了一顿直到分开不再撕扯才停手。麻子老婆边往回走边骂到:“我把你们些坏怂,两口子打着尼...。”阿诺爸看着自己的女人受了伤,也知道自己对她下手重了,什么话也没说,径直拉着阿诺妈回去了。其实他的内心那会儿是疼的,自己的女人自己不爱谁爱。可是在弟媳与自己女人之间,就算再心疼也得牺牲自己的女人了,哪怕阿诺妈是对的,他也不能丝毫偏袒,以免让弟媳说做哥的有私心。可就算是这样,他那个弟媳依然不饶人,在前面的院子里骂骂咧咧的闹着。阿诺妈不说话,低着头,她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了结的。
阿诺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他跑出房门时爸妈已经回来了。他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母亲,从他们的脸势上看出了些端倪,又听到小婶吵闹,也就明白了。别看阿诺小,在心智上可机灵着呢。阿诺一家都明白,这场纠纷并没有结束,因为小婶带着荣子下川了,谁都知道,她是去找老太爷了。又一场风暴要降临了,阿诺看了一眼天空,又低下头去,望着地上跑的蚂蚁,不说话。他很纳闷儿,人为什么不可以像蚂蚁那样亲密呢,那是真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才是真正的家。可是他想得这些别人都不知道,也不会听。阿诺只觉得,那天的太阳是阴沉着脸的,就连那座大山也是这样,阿诺不明白为什么,只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
那天打斗过后,阿诺爸给妻子敷了药,让她躺着休息,阿诺和两个哥哥也心疼母亲,不让她干活。可母亲不听,硬是去了麦场收拾麦子,整整一下午。阿诺下午路过麻子叔家门口,看到麻子叔和爷爷奶奶回来了,不久后小婶也进门了,旁边跟着一个瘦高的老头子,是太爷。
麻子叔问阿诺:“你爸呢?”,阿诺没说话。
爷爷又问到:“你老子在哪儿,让他过来。”话语间夹带着愤怒。
阿诺依旧不说话,他离开的时候看到了麻子叔藏在门槛后面的棍子,心头一紧,便跑开了。那一个下午阿诺爸妈都很忙,要下雨了,他们赶着收装麦子,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很昏暗了。阿诺爸背着一大袋麦子进了院子,阿诺妈则着急着背麦草,麻子叔看见了阿诺妈,就提着棍子拿着砖头冲过来,边跑边扔砖头,几个掉到了旁边地里,另几个直接砸向阿诺母亲头部,当时就倒下去了,麻子叔跑过来用棍子打她,她挣扎着往起站,一次又一次,最终还是重重倒下去。阿诺爸听到了声音,知道事情不妙,便提着铁锹跑出来,看到妻子躺在一边,气不打一处来,轮起铁锹就打他兄弟。此场未罢彼场又起,阿诺爷爷奶奶还有太爷都跑过来和阿诺爸撕打。吵闹声,打骂声,瞬间就打破了大山夜晚的宁静,紧接着村子深处传来几声急促的狗吠。阿诺只是使劲儿的哭,两个哥哥跑过去帮父亲,却被一群大人撞倒。他们从没见过这种阵势,都被吓到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打斗才停止,在阿诺的记忆里,总觉得那晚是他长这么大最难熬的一晚。父亲被架走了,在爷爷的上房里接受数落和审判,走之前阿诺爸叮嘱三个孩子照顾母亲,他们答应了。父亲走后,他们扶起母亲进了屋。一天了,谁也没吃,只是阿诺在那个时候忘记了饿,他趴在母亲旁边,呜呜咽咽的哭着。大哥拉了条被子,盖在喘气的母亲身上,躺在一边不说话;二哥倒了杯水放在炕头,坐在凳子上也沉默着。阿诺觉得他的世界快要完了,到处都是黑暗,疼爱自己的母亲此刻在哭,父亲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平时陪他玩儿的哥哥们也伤心着,房子里的灯黑着。阿诺想,这会不会是一场恶作剧,就像他和哥哥平时玩儿的那样。可是周围一片黑暗寂静,他感到害怕,蜷起了身子。父亲还没有回来,两个哥哥不知什么时候睡的,只有母亲还在轻轻抽搐着。阿诺往母亲身边靠了一下,母亲知道自己的孩子今天被吓着了,摸了摸阿诺的额头,给他盖上被子,搂着他。阿诺知道母亲此刻是疼痛的,因为他看到麻子叔扔砖头,看到了当时麻子叔恶魔般的眼神。他开始痛恨麻子叔一家,爷爷奶奶,还有那个高瘦的老头子。也是在那个时候,阿诺才明白,恨一个人,是很痛苦的,当他看到伤害母亲的人出现在面前却无能为力的时候,那种愤怒只能在无奈之中隐形。很多次,阿诺回家经过前院时都是闭着眼睛的,他说不想看到那些可恶的人。他暗暗发誓,要给母亲出气,而他出气的方法,就是每经过一次前院门口,就向院子里吐一口唾沫,然后在门口那堵墙上狠狠砸一拳。一些时日过去,那堵墙出现了一个小土窝,当阿诺看到这个小土窝时,心里总是欢快的。
之后的几个月里,两家都沉浸在那件事里,爷爷不让阿诺爸的三轮车开过门前。那时阿诺爸经常开着三轮车给阿诺大爷爷干活,阿诺记得那个爷爷很和蔼,每次见到阿诺都会捋着胡子摸他的脑袋。阿诺的小脑袋也只给大爷爷摸,其他人是不行的。那段时间,阿诺爷爷就睡在门前,不让阿诺爸的车开过去。阿诺后来才听父亲说,那时候他真想直接开过去,一命抵一命,一了百了。阿诺才知道父亲当时是多么无奈愤怒。都是作为老人的儿子,父亲怎么和麻子叔差距咋就这么大呢。这是阿诺至今都未想明白的问题。再后来,那个阿诺一直憎恨的爷爷把院子卖给了村里人,只卖了一万。那是座很大的院子,有很多果树,正对门是两间上房,靠北是两间东西向的偏房。再有就是靠南的那个大果园。而这些家产,那个让人讨厌的爷爷仅一万就卖给了别人。他肯定是吃错药了,阿诺一直这么认为。
阿诺爷爷卖了家产之后,便带着一家老小去了外地。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阿诺不知道,也无心去想,只是觉得很远,他一生可能也不会走那么远了。阿诺一家之后的生活算是平静,但那件事在阿诺和他的哥哥们的心里留下了永久的伤痕,谁也不愿提及,它就像一团乌云一样罩着小小的阿诺,只是阿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压下来。
从那件事情中,阿诺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是不会像蚂蚁们那样和睦相处的,哪怕是亲人,也会有翻脸的时候。阿诺深深的记着这个道理。
阿诺一天天的长大,在那片缠着他的阴影里长大,不论是开心还是难过,那件事一直在他脑海里闪现。他忘不了母亲的泪,父亲的无奈,他和哥哥们的哭泣,还有那个叫麻子的人。他至今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让一个大家庭走到仇怨横生的地步。他不理解。后来阿诺在一首小诗里写到,“我数得清天上的星星,却数不清童年的欢乐...”。的确,阿诺是确实数不清童年的欢乐,因为对于他来说,童年的时光一直在那件事的阴霾里度过,关于欢乐的概念他一点也没有,只是早晨睁眼,晚上闭眼,就连玩耍也变得无趣。阿诺慢慢的大,想得也多,只是沉默着不说话,他喜欢在黑夜里数星星,喜欢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只是他永远说不出为什么。
从那件事之后,阿诺就一直很害怕黑夜,尤其是有晚霞的时候,他一直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每当夕阳正红的时候,阿诺就特别紧张,一个人跑到麦场,呆呆的望着晚霞笼罩着的那个大山头,直到天空彻底的暗下去。这个时候,阿诺妈就开始喊阿诺吃晚饭。阿诺提了提贴满补丁的裤子,回家去了。吃过晚饭,阿诺妈去收拾锅碗家务,阿诺就一直跟着她,从厨房到牛棚,再到羊圈,他都一直跟着,为此他连喜欢的广播评书也不听了。阿诺妈以为孩子恋她,也就不说什么,只是她不知道,对于阿诺来说,她在黑夜里的消失会让那个瘦小的孩子感到恐惧,甚至绝望。每次母亲收拾结束休息,阿诺就跟着休息,他抱来自己的小枕头,拉开被子,倒头就睡,呼吸均匀顺畅,就像刚吃完奶的婴儿一样那样安详。就这样,阿诺过了几个春秋岁月,但那件事,就像影子一样一直缠着他,有时会在梦中出现,而阿诺也是哭啼着醒来。十几年过去了,阿诺回忆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可是那些人又好像隔的很远很远,阿诺触摸不到,也躲避不了,这样一过就是十几年。十几年里,阿诺经历了许多人事,开始坚强起来,开始独自面对一些事情,男孩子就要担当,这是父亲说的话,阿诺一直记着,直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