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看戏,是准格尔人一年一度的大事。
“拉锯,扯锯,舅舅门上唱大戏,搬闺女,叫女婿……” 从这首用来哄小孩的民谣中可知,唱戏是要“惊动”全家人的,包括远在别处的闺女和女婿。在交通不便的年代,远处的闺女女婿来一趟不易,不论赶车还是步行,都是要大费周折的。看戏之隆重,准格尔人对看戏的重视程度,由此可窥得一二。
所谓“戏”,大多是晋剧班子。每年夏天,各乡各镇都要请来晋剧班子搭台唱戏,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几天。唱戏期间,大概是乡镇一年中人聚得最攒的时候,红火热闹可比正月十五秧歌会和二月二灯游会。
看戏看戏,戏自然是要看的。看戏是纾解劳累的一种动态的方式,比之睡觉这一静态方式,更为解乏。到了夏日,庄禾在结束了与杂草的“战斗”后,实现稳定生长。农人的忙碌暂停,赶上天气适宜,正是看戏之时。
小孩子看戏,是好奇。有的伸长了脖子,似乎想从一个个油面长袖的唱戏人身上看出点什么来。有的看见黑脸油面的出来,吓得直往大人怀里钻。小孩子看戏一摸黑,戏看完了,连台上进进出出几个人都忘了。大人看戏,是真的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搬个小板凳,一坐就是一下午,末了还想看夜戏。精彩处,忍不住要呼喝两声;不平时,倒要叹息一阵。剧中人悲则悲,剧中人喜则喜。剧情跌跌宕宕,情绪起起伏伏,心揪起又放下,眉皱起又展开。戏剧起起落落,像极了人生百态,言笑晏晏或是愁肠满腹,春风得意或是黯然神伤,皆是人生。
说来倒也怪,平日里腰酸背疼,看戏这会倒不疼了。这便是看戏的治愈功能。从前不比现在,没书没网没电视,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也就是唱唱山曲。空闲下来的日头需要打发,精神世界的匮乏需要填补,看戏便顺理成章走进人们的生活,为劳累枯燥的日子添上了些许热闹,提供了不少谈资,因而“戏”也戏称为 “治愈戏”。看上一出戏,解渴又解乏,精神为之一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之干起活来、做起事来仿佛更有劲了。
当然,看戏不只是为了戏。看戏是个泛称,戏是个载体。人们为戏而来,也为别的。
看戏,是亲朋好友聚会的一个契机。定了亲的人家,看戏是要叫媳妇的;嫁了闺女的人家,看戏是要喊女回来的。看戏是大事,是好事,全家人共享才是真的好。开着敞篷三轮或四轮车,载上家人,载上邻居,载上七里八乡的人,兜着风、冒着烟就出发了。一车人,一条看戏的心。车轮碾过疙塄、疙旦和疙卜所带来的震颤,只能让迫切的心更加迫切。一路上下颠簸,一路带风歌唱,终于到了戏场。“咦,好久不见,你也来了”“啊呀,姑舅哇,来坐下拉一阵”……在人挤人的戏场,无需寻找,自有好久不见之人,自有想见之人。一年也见不上两回的亲戚,几年也不联络的朋友,因为看戏找到彼此,互诉生活短长,找回少年情谊。还有借看戏偷窥暗恋之人的,能在拥挤的人群中瞧上一眼就觉得知足。“你也在这里”这一文人笔下的浪漫之语,在戏场倒成了俗语,成了众多普通人的口语。好在俗中有情,俗中有义,倒也有趣。
看戏,亦是交易买卖的一个好时机。因有物资交流,看戏又称“赶交流”。锅碗瓢盆,锄耙铲叉,油盐酱醋,烧烤海鲜,衣裳袜子,玩具贴纸,家里用的,地里用的,日常吃的,不常吃的,大人穿的,小孩玩的,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交流会上买不到的。卖的人赶场,哪里唱戏往哪走。赶了一场又一场,戏没少听,货没少卖,挣个辛苦钱。买的人手里攥着钱,钱上沾着汗,买东西必要踟蹰一阵,还价几回。买者和卖者,皆是过生活的人,谁的字典里都没有“容易”二字。人来人往,你摩他肩,他接你踵,叫卖声、还价声不绝于耳,有些吵闹,竟也有些动听。生活的回声,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以戏为媒,能解百愁。老人看了,高兴;小孩看了,跟着高兴。庄户人看了,有劲;城里人看了,觉得有意思。有人看出了戏,有人看得出了戏。
戏年年看,有些看戏人的心境却比不得从前。从前的人简单,戏台子前一坐便感到幸福,还要喂着蚊子看夜戏;如今耐着性子看戏的人已是不多,况是要耽误睡觉的夜戏。从前,幸福是透明的,简简单单的;如今,幸福之中掺了杂质,能回归简单便是幸福。
无论看戏是戏,还是看戏非戏,看戏仍是人们不可或缺的“年度盛事”。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就像一条不可量的绳,把可量和不可量的心都拴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