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点阴冷,外面刮着风,适合睡觉……坐在飘窗软垫上的我,如是想着。
可不得不说,自从五年前摔断了腰,我一个老太婆睡得够久了。快两年了,没有下过楼,走出过家门,外面对于我来说,就是这一扇窗的景色。窗前的香樟树,绿了又红,红了又黄……屋檐下的那只白猫,似乎很久没出现了,而疼爱的孙女也好久没来了。
不知不觉手上缠绕的白线已经绕了好几圈了,应该可以了吧,承受得起我这个八十几岁老太婆的脖颈了吧。
从不关房门的我,今天破天荒地关上了,不知道我最不喜欢的大儿子是否察觉到了异常?多半没有吧!中午我可喝了满满一大碗的鸡汤,吃了喜欢的莴笋炒肉,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
当我把线圈穿过窗户栅栏,准备把头放进去的时候,我又忍不住环顾了一遍卧室陈设。这间卧室还是老头子走了以后,我才搬进来的,与他分床睡了二十多年,没想到最后走的时候,身边全是他生活过的气息。他睡了几十年的床、用了几十年的书桌,还有亲自挑选的衣柜,我爱他吗?突如其来的小女生心思,让我苍老如树皮的脸庞又微微绽放出一丝笑容。
他是我第二任丈夫,一九二九年生人,比我大六岁。那时他住江南,我住江北,中间隔着嘉陵江,为了追求我每天乘着渡船来寻我,然后我们就沿着江畔走走停停,聊着虚无缥缈的将来。他喜欢我飘逸黝黑的长发,我喜欢他念诗温柔的语调,当然三十岁还带着一个女儿的我,可不是只谈风月、不顾油盐的女大学生,更何况我一天学都没上过,免不了的见识短浅、粗鄙可笑。
索性他还是个和善的人,对我女儿很好,他也很爱孩子,以至于家里人都爱他,而厌烦我这个没有文化,不讲道理的老太婆。他病逝的时候,孙女哭成了泪人,眼睛红肿了好几天。你说,我走了,她也会这样吗?为这个从小举着苍蝇拍吓唬她的奶奶,痛哭一场吗?
长叹一口气,用手梳了梳所剩无几的头发,过往的年华也就这样斑驳无几了。
略微颤抖的手,又倒出了五六片止痛药,舒缓一下骨头疼的老毛病,一会说不定也能缓解窒息的痛苦。一想到这,我又多倒了几片。要不在抽一支烟吧,无趣的爱好,让我想起年轻时在老电影院看到过的那部法国片子,名字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一个身材单薄的法国女人,站在河边抽着香烟的黑白画面,时至今日,我依旧渴望成为那样的人,自由、洒脱、独立、优雅。
可惜!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也只能洗衣做饭、操劳家务,在无趣琐碎中慢慢老去,从懵懂无知的女子,变成性格乖张古怪的老太婆,这一生我似乎与自由、洒脱、独立、优雅毫无干系!
停下抱怨,带好帽子的头穿过了线圈,缓缓低下了头……随着空气的稀薄,脖颈的压迫,眼前逐渐迷离,我好像看见我最疼爱的小儿子来接我了,满心欢喜!
那是我一辈子的精神寄托啊!两年前,他晕倒在家,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撒手人寰了。起初,我根本不相信!他还那么年轻啊!刚刚过了五十岁的生日,怎么就一夜病倒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每当看见饭桌上有鸡腿,我还是忍不住想喊一声,幺儿,吃鸡腿!可偏偏忘记了,他已经不在我身旁了。
突然,我又看见了养我长大的婆婆,拄着拐棍佝偻着腰,留下一个熟悉的背景,指引着我向前……
我是一个弃婴,听着婆婆说,我出生在潼南区的深山里,因为是女孩就被亲生父母遗弃到了江北区。婆婆说,还好,身体健康、四肢健全,好养活!于是,她就靠着拾荒把我养大了。
十几岁的时候,我做过旧社会大庭院里的丫鬟,解放后,就进了工厂做女工,还没等我挣够钱,婆婆就走了。害怕孤独的我,去山里找过父母,无果,后面成家又所托非人,被我撞见那人出轨。哼,前半生的精彩,此刻我终于可以一笑了之了!
可如今的痛苦,我没有办法再用时间冲淡了!假如我真像孙女说的那样,能活到九十九岁,剩下十几年的光阴,就只能在这间狭小的卧室里,一把一把吃着止痛药,思念着丈夫、儿子、婆婆过活,那该多么凄惨呀!
紧闭着双眼,微皱着眉头,此刻我好想回到五十多年前的江北,等渡船而来的小伙子,再沿着江畔,吹着江风,走走停停,聊着虚无缥缈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