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魏晋风骨---玄之又玄的轰趴时代

八角缓缓道：“汉朝之后，便是三国至魏晋时期。从建安七子（孔融、王粲、陈琳、徐干、阮瑀、应玚、刘桢）到竹林七贤（阮籍、嵇康、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中国的先秦古文化上升到了一个最灿烂、堪称是最后的辉煌时代！”

小武讶道：“为什么这么说呢？之后中国文化出现了大扭转？”

八角微笑道：“是升华不是扭转。好吧，先把当时背景说一说。由于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从北方开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所以人们的思想被迫从汉朝的强盛与稳定之中走出，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社会、乃至宇宙的意义。”

“另一方面，三国时期虽然天下分裂，但基本定型后的魏、蜀、吴三个国家依然极具开拓精神，自三个方向向外扩张。魏国曹操北伐乌桓、领土北扩；蜀国刘备南渡泸水、开拓西南；吴国孙权拓展东南，连取台湾、越南等等。”

小武点头赞道：“确实如此，可见汉朝的开放拓张思想当时依然影响很大。”

八角捋须点头道：“不错，但是曹操做了一个对后世影响很大的决定。他见到北方的匈奴已经衰落，而且中原一带因为同袁绍的战争而人口锐减，于是曹操下令，命最后的五部匈奴全体南下居住，填充山西、河北的空白地带。”

小武皱眉道：“你是担心中原的文化被胡化了？”

八角微笑道：“当时曹操可没想这么多，他需要纳税的人口、以及劳力兵源等。当然，曹操还有另外一个算盘，他也要防止曾经极其厉害的匈奴民族再次死灰复燃，所以趁它病、要它命。从最终结果看，曹操并没有错，虽然后来还有曲折，但此举确实导致了中国境内的匈奴人终于彻底溶于汉族。”

“然而，大草原上没有了匈奴，不等于汉人没有了北方敌人，因为鲜卑、乌桓等游牧民族迅速填充了匈奴离开造成的空白。而曹操击败乌桓、毌丘俭打垮高句丽也无法解决问题，无非再换个游牧部落做为对手罢了，何况当时也只是险胜。”

小武犹豫道：“但是就当时来看，曹操并没有做错什么，对吧？而且三国时间并不长，很快晋朝便统一了天下；所以要看晋朝的情形，才更有决定性！”

八角微笑道：“也是。到了晋朝以后，各种学术思想交流是极其开放的，而且往往发生在很多有名人物家中的客厅里。所以晋朝在文化史上可称是一个轰轰烈烈的‘轰趴时代’（Home Party）。”

小武讶道：“早就听说晋人乌衣子弟裙屐风流，原来他们还大搞万众轰趴？”

八角嘿嘿笑道：“万众轰趴谈不上。从曹丕评定建安七子的时候起，门第制度早已深入人心，由此导致了长期的‘阶层固化’，所以轰趴也只是上等阶层的专利。普通人日常只忙于柴米油盐，根本弄不清楚上等人所谈的玄学到底是什么。”

小武惊道：“连我也不知道，‘玄学’到底是什么？又从何谈起？”

八角捋须笑道：“在两汉经学（儒学）衰落以后，魏晋学者将诸子百家的精髓融会贯通，并以道德经、南华经、周易这三大经典（三玄）为基础，创建出了一门极度追求思想境界，全心探寻人类意义和宇宙奥秘的哲学，即玄学。”

小武讶道：“这么牛？讨论这个玄学就是所谓的‘清谈’吧？”

八角捻须笑道：“清谈是辩论的一种，其方式是将研究玄学的人聚集到一处，主持人提出一个主题，然后大家围绕这个主题各显神通，提出自己的思想与见解。这与古希腊聚众进行辩论或诡辩的行为、方式几乎如出一辙，所以在沙龙里清谈，只是探讨哲学的一种方式，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

小武摇头道：“可是我听说，‘清谈误国、实干兴邦’呀！最经典的反面典型，就是魏晋这帮子光说不练的上等人，对吧？”

八角呵呵大笑，道：“在先秦诸子百家的精髓之中，本来就有墨辩、名家之辩、道家之辩、儒家之辩等等思辨的内容。玄学既然是从这些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自然而然需要通过辩论来碰撞彼此的智慧，从而理清本身的学问。”

“但玄学是一门精深的学问。它有他本身的意义，也许适合于思想家，但并不适合于世俗的民众以及官员。然而，由于魏晋时期盛行门阀等级制度，导致能够有资格、有条件参加清谈的人，基本都是贵族出身，所以研究玄学也便成为了上等人的专利。”

小武皱眉道：“这样说来，学问也出现了壁垒？玄学是一种只属于‘上等人’的学问？”

八角捋须道：“自汉代以来，一直都推举学问高的人做官，所以做官和做学问，往往会趋于合并。而后门阀主义盛行，更加导致了研究玄学的人，肯定是某些高官的亲眷。这样一来，彼此互相深入影响，做学问与搞政治不免完全混淆在一起了。”

小武恍然悟道：“如此一来，一个人同时面对着玄学的虚幻和高深、以及政治的现实和纷争，这种时空错位很可能导致他在心理上变态啊！说句难听的，一个当大官的玄学家很大可能就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八角点头笑道：“有可能。对于贵族们来说，不但研究玄学很时髦，恐怕还要再加上另一个轰趴元素：吃药！那时候化学刚开始发达，正好出现了兴奋剂。不过价格极其昂贵，依然是只有上层少数人士能够享用。”

小武点头笑道：“想起来了，正好这个时期大化学家兼道士葛洪炼制了五石散这类好东东，用于聚会嗨皮的效果、简直是天雷沟地火呀！”

八角点头微笑道：“开始时，葛洪还不是道士，他原本就在朝廷为官。有一次，他自请去做勾漏县令，但朝廷官员、包括皇帝在内都觉得太大材小用了，不让他去。但葛洪坚持说勾漏山盛产丹砂，所以可以在那里当官的同时、兼顾采矿炼丹。如此上级官员才不得不批准他前去，同时也说明当时的风气并不要求官员专注于治理。”

小武咋舌道：“在那个时代，当官莫非只是一项副业不成？”

八角呵呵笑道：“对于魏晋的世袭贵族来说，当官是一定可以的事情，而穷人无论如何努力，根本夺不走属于他们的官位（尤其是高品级官位必定属于出身高贵之人），所以他们就把其它方面的追求、看的比当官更加重要了！”

“往往在轰趴之上，与会的贵族同时服食丹药，一起飘飘欲仙；此时他们号称更能将世情‘看透’，彼此进行一些‘忘我’层次的交流。据说这样的行为能够令当事人对玄学的理解大增！似乎他们除了精神之外，已经别无追求。”

小武呵呵大笑道：“估计贵族们的思想早已飞到了异次元了！但其实这不就是聚众吸毒吗？”

八角不置可否，又缓缓捋须道：“对于一些贵族来说，他们清谈玄学，不过是附庸风雅，追求身心发泄，享受贵族特权的方式而已。由于这些人大多本身素质低、能力差（平时都被贵族的外表所掩饰），所以清谈更会展示他们的无能、钻牛角尖、或者逐渐变成真疯子（不是假装的）。”

“但是对于另外一些秉性天赋俱佳的少数真正有追求的贵族来说，轰趴清谈的方式正好让他们彻底解放、心怀宇宙、曲水流觞、不碍行表，单从文化与精神上讲，实已上升到中华古典文明的最高境界了。”

小武倒吸了一口凉气，道：“竟有如此高的评价？”

八角点了点头，道：“比如看阮籍写的《大人先生传》，便假想了一个从上古一直活到如今、真正的‘大人’。其人以自然为化身，心神至真，形骸不羁。胸怀大则宇宙，小则古今，唯独不在乎个人的繁文缛礼和世俗看法。”

小武一震道：“这是否表明阮籍对现实不满？我知道他说过‘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所以他对当代的人物，肯定各种看不惯。能入他法眼的人极少，好像只有嵇康、孙登等极少数人。”

八角捋须微笑道：“阮籍的确有一家独门绝技、称为‘青白眼’。他能够转动眼珠，对不欣赏的人则‘白眼相向’，假装自己是个瞎子、没看见对方；对于自己欣赏的人则‘青眼有加’，就是用黑眼珠来看对方、以示尊重。”

“而嵇康一边以诗文、弹琴著称，一边又喜欢亲自打铁，同时还让向秀在一旁帮着拉风箱。他将高雅的活动和低贱的劳作意外的合并一身、水乳交融，对心灵与肉体进行双重磨练，决不介意世俗间的眼光对此如何解读。”

小武叹息道：“我对嵇康早就如雷贯耳了。他的《广陵散》是琴界何等的千古神话？不过对于他的一些行为，我还是不太能理解。 “

“比如，嵇康死的时候，居然把儿子托付给自己早已绝交的故友山涛？要知道，以前山涛推荐他去当官，但他的答复却是一封著名的绝交信：《与山巨源绝交书》！此信文采斐然，早已流传天下、长留青史，让原本一番好意的山涛（字巨源）意外成为了‘反面榜样’。面对这样流传百世的羞辱，恐怕山涛不得不问一句：‘大家还能不能好好的做朋友了？’”

八角摇了摇头，捻须笑道：“不过我觉得这才真正体现了高人之间的心灵之交。在那封《绝交书》中，嵇康表明了心迹，自己不愿同政治人物同流合污，甘愿隐居山林打铁。而山涛虽是他一生好友，但是已经入了官场（虽然可能是司马昭逼的），从此大家再无共同语言。”

“但是这种不同道路的选择，并不影响两位高人之间‘君子和而不同’的关系。所以基于现实，两人在表面上终身不再是朋友；然而在心灵之上，两人永远是朋友。所以直到嵇康被判死刑之时，才终于有那么一幕暴漏了两人间的真正情感：嵇康把儿子托付给已经‘绝交’的好友，而山涛二话不说、毫不推辞，照顾了老友之子。”

小武恍然点头道：“嵇康写了所谓‘绝交书’，其实是不想和山涛彼此牵累啊！他那也是为山涛着想，因为自己是个‘反政府’人士，若不绝交、必然让官府里面的好友山涛尴尬，左右难做人哪！”

八角笑道：“有的时候好朋友也要分开过，这样对大家都好！”

小武连连点头，道：“不错，魏晋人物的行事确实已上升到了极高的心灵境界。我等凡夫俗子确实只有望空敬仰的份儿！”

八角微笑道：“魏晋文化之中的风流、风度、风神、风情、风姿，汇成了风骨。从此在中国历史上独竖一帜、也在世界上独竖一帜，达到了无法超越的一个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