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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三期:回忆
李青说这话的时候正看着远处山林抽着烟,我们站在一座没有路灯的桥上,月光落在桥下的湖面上泛起银白色的微光。湖水的尽头是一个山坡,上面坐落着几处老旧的房屋散发着微弱的灯光,远远看去只是几处模糊的光点。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在桥下低语着,我和李青都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嘴里吐出的烟雾冉冉飘散在黑暗中。
那天晚上刚吃完饭,突然听见楼下“砰”的一声,像是一个装满水的气球被砸的粉碎,能够想象那是一个怎样四溅的场景。不久后,楼下开始传来人群密集的喧闹声,母亲是第一个跑到阳台上去的,东张西望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听到楼下有个男人大喊了一声:“有人跳楼了。”母亲才恍然大悟走过来跟父亲说:“下面有人跳楼了。”父亲看着电视说了一声:“哦。”母亲看着父亲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也不知道死没死。”父亲听后转过身对母亲说:“这么高,肯定死了。”
当时,我在洗碗,听到有人跳楼后,除了有些疑惑没有任何感觉,等我把碗洗完后,突然又把刚才的疑惑解开了,又感到有些悲伤。大概是我把一切收拾完准备睡觉的时候吧,听到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母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示意我去开门,我刚把门打开,一个男人就冲进来对我们说:“你们家孩子跳楼了。”我听到这句话时愣了一会,突然跑到我妹妹的房间里,房间没有锁,里面空荡荡的,窗户大开,只有风把窗帘吹得呼呼作响。
母亲脸色一白,父亲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冲出家门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目标就是竭尽全力跑到楼下。在连续不断的噼啪声中,意识变得模糊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一脚踩空整个人被摔在台阶上重重地撞停到墙壁边,我吃力地站立起来,感觉全身都贯穿着一股钻心的疼痛。但这种疼痛感也因为意识的模糊而变得遥远。
等我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妹妹的尸体边上时,她鲜红的血液正好停在我的脚边。她的脸是朝下的,身体扭曲成一团,头发和衣服已经被血液浸湿了,边上还有一些破碎的内脏,散发着一股辛辣的血腥味。一阵阵眩晕感使我意识被抽离出体外,我努力想把她的身体完整地拼出来却迟迟不知如何下手,我愣在原地,随后她的身体也变得模糊,慢慢只有一个轮廓,再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突然我感觉到有人在抚摸我的脸颊和呼喊我的名字,等我回过神来,我正站在人群当中,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身旁的一个大妈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转身看着她却始终想不起她叫什么或者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脸上流淌,当我用手擦拭时,才发现我满脸是血。
母亲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她一把推开了我,看到妹妹血肉模糊的样子,先是一惊,后开始依偎邻居怀里嚎啕大哭,父亲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母亲的哭声像是金属利器一般使得在场围观的人不得不敛声屏气,警察和救护车是在妹妹的血还没有彻底凝固的时候来的,医生和护士皱着眉头一点点把妹妹散落一地的身体捡起来放进裹尸袋里。母亲一边哭着一边回答警察的提问,父亲依旧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我脸上的血也已经凝固了,我抬头看着月亮,突然觉得今晚的月亮真美,往日的乌云被一扫而尽,月光在无尽的夜色中自由的翱翔,像是一群看不清的鸟,银白色的羽毛上带着梦幻的光晕和淡淡的残影。
我想起妹妹在很小的时候也是很喜欢月亮的,每当她哭闹的时候,只要抱着她去阳台上眺望远处的月亮,她立刻就变会得很安静,呆呆地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就是倒映着月光的小溪。大概到了二年或者三年级的时候具体时间我已经忘记了,当然这个并不重要。有天晚上,她红着眼向我们走来,或许是母亲离她最近的缘故,她首先走到母亲面前说:“妈妈,你能陪我看看月亮吗?”说完,她的小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而当时母亲正在和她的闺蜜聊天,我不知道在聊什么,但是她笑得很开心,但母亲并没有理睬她,头也没回的甩开她的手。
然后她眼眶湿润地走向父亲,她小心翼翼地拉起父亲的衣服,那只小手像小鹿一样微微颤抖,父亲依旧在看新闻并没有理睬她,甚至我觉得父亲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他身边有人。她见父亲没有反应就轻轻地摇晃父亲的衣袖,这时父亲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妹妹的存在,他凝神一会,突然站起身给了妹妹一巴掌,妹妹直接被打倒在地。我和母亲都被这突如的响声吸引,但母亲只是转过身看了看满眼泪水的妹妹便重新恢复刚才的笑容。我以为妹妹会向我走来,在我思考该如何面对妹妹那布满泪水的眼神时,她却摇晃地站起身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浮荡着那个场景,是时候告诉她该如何在这个家庭里生存下去了,我对自己说。第二天,我们一家人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吃着早餐,妹妹也和往常一样,谁都没有注意到妹妹有什么变化。我回到学校后,一直在想着该如何把自己的经验教给妹妹,好让她能够更好地在这个家庭里生存下去。我在作业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例如“不要在父母情绪不好的时候出现。”“尽量不去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努力把自己隐藏起来。”这些都是我积累下来的生存哲学,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探索找到的成效还算不错的经验结晶。
我像一个长者一样推开妹妹的房门,尽管当时我只有十五岁,但我已经学会了用一个成年人的方式来生活,这也使我变得更加成熟和沉默。当时她坐在椅子上背着我写作业,我简单说了我的来意,就开始说着自己的生存哲学,那些文字从我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变得死气沉沉没有生机,我强忍着枯燥,我像是一个疲惫的旅客在崎岖的山路上下起伏,很快我的额头就被汗水浸湿了,为了挽救萎靡的精神,我把声量扩大,这使我更加疲惫。当我把这些说完后,她依旧坐在那背对着我,仿佛刚才的一切并没有实际发生,我很满意她的表现,甚至觉得她会比我更成熟。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离开,跨出家门时,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租客离开自己的出租屋一样,没有因为失去某种安全感而感到恐慌和不安,反而是即将面对未来未知的新生活而感到兴奋,但这种对未来的憧憬并没有持续太久。我很快就要考虑如何生存这个问题。从家离开时,我带走了属于我的一百多块钱和一部已经欠费的手机,今天晚上我可以选择勉强在酒店里住一晚,但今后的许许多多个晚上呢?今晚我该何去何从,我心里暗想着。我带着这个疑问在这个城市里寻找答案,这座城市白天时,在人群的喧嚣中显得沉默,而一到了晚上却是暗流涌动,在黑暗的寂静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蠢蠢欲动,我带着不可名状的恐惧走到了一处巷子的深处还在营业的理发店门口,我走进巷子时,就闻到一股潮湿的腐烂味道,让我感到不适。
理发店门口摆放着廉价的塑料装饰品,里面照射出浓郁的暧昧光线,我在门口站立许久,里面才走出一个画着浓妆的肥胖女人,对我说道:“60块一次,跟我过来。”我本想解释一下,但想了想还是跟着她离开了,我们借着惨淡的月光来到了“城中村的城中村”,走进楼道时,我眼前一片黑暗,只能靠着墙壁机械地登着双腿。到了她的房间后,里面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破旧,反而挺像一个家的。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一个陌生人的房间,里面的一切摆设都让我感到好奇,她进入房间就到卧室拿了套睡衣进入厕所洗澡,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坐在有些生硬的沙发上,环顾这个陌生的房间,伴随着“沙沙”的沐浴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女人粗暴的叫醒,看到穿着粉色睡裙的女人正准备脱衣服,我示意我也要去澡。当我来到厕所时,立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洗发水味和粪便掺杂着用过的卫生巾的复杂味道,洗手台旁还挂着两件泛黄的内裤。我没有洗澡,只是强忍着恶心简单洗漱了一下,等我出去时,她已经脱下睡衣,露出一对肥大的乳房,这一幕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在我面对面的仿佛只是一堆臃肿的肥肉。我连忙制止了她要褪去内裤的举动,说道:“我们先聊聊吧。”她白了我一眼。
我率先开口说道:“我只有15岁。”我见她没有说话后,继续说:“我离家出走了,他们让我滚出去,我妹妹前不久自杀了。”
“关我什么事?”女人说道。
“你让我跟你走的,我觉得你可能会需要我。”我说。
“那你会做什么?”
“我什么都会的,打扫卫生,做菜洗碗,我在家就是做这个的。”
她笑着伸出手想摸我的下体但被我躲开了,我气愤地说道:“你要干嘛?”
“我包养你到16岁,就跟我去夜场工作。在我们那16岁就算成年了。”说完她拿走了我兜里的一百多块钱和欠费的二手手机,她看了看那部手机后,嫌弃地丢给了我,随后丢给我20块钱。“这是明天的菜钱。”说完她就已经自顾自地走进了她卧室。
我就这样在这里安定了下来,慢慢我发现这栋楼住的大多是些妓女,很多时候她们会把嫖客带到这里。女人每天都会带不同的人回来,有时候是穿着破烂的农民工,有时候是光鲜的白领,有猥琐的,也有老实憨厚的,但无一例外在对待女人时都很粗暴,她的润滑油总是不够,紧急的时候总是大骂着让我去隔着几条街的成人用品店去买。很多时候,她总是当着我的面在下面涂着一些药物,而完全忽视我的在场。而我每天只需要保持房间里的清洁和做饭,其他时间总是无所事事,而她平常要睡到下午,然后出去拉客,每次和客人结束后,她便会跟客人一起出去,回来时又带来一个新的顾客。有时,她会消失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她去了哪,但大多会在凌晨一两点回来,偶尔会夜不归宿,我从不过问她的事,她也不会跟我说。
每次她带回来一个新顾客,他们看见我都会羞愧地低下头,慢慢的她不让我在接客的时候出现,所以很多时候,我只能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人群,像蚂蚁一样缓慢地移动,冷风在空气中呼啸而过,恍惚间,我有一种想要坠落的欲望和冲动,随之我看见妹妹那滩模糊的血肉,杂乱缺失地散落在布满灰尘的马路上,无数道血液流到我的脚边,我听到周围无声的呜咽声越来越大。我抬头看去,发现刚才还晴朗的天空现在已经是乌云密布下起小雨,雨声很快驱散楼下的人,我看见刚才上来的顾客现在急匆匆地在雨中寻找躲避的地方。
为了打发一天中大部分的无聊时间,我在杂货柜里找到一堆陈旧的报纸,我贪婪地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报纸上的新闻大多都是非常无聊的,偶尔有些报纸会有几篇小说,那几篇小说被我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依旧依依不舍地阅读着。其中,有一篇我记得非常深刻,小说很短,讲的是一个少女自杀的故事,在日本有一个少女,跳下几十米高的瀑布,当人们找到她时,瀑布下面的水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她的父母很高兴,不仅没有哭,反而张灯结彩叫来了亲戚朋友一起庆祝,甚至有不少慕名而来吊唁的人在少女的遗体面前落下感动的眼泪。作者回忆起说道,那是一个架满了热情和气概的时代,无数人都希望把自己的生命留在那一刻。在少女的遗书中,她这么写道:“我在面对这么一个美好的时代,不知该将什么献给它,怕它一旦消失不知该如,何是好,不如就像樱花一样,在生命最美的时候,随风离枝。”作者最后写道,当时候无论是谁,看到这封遗书时,无不落下感动的热泪。
我读完后,同样也落下泪来,我第一次为死亡本身落泪,很快联想到死去的妹妹,那滩模糊的血肉被稚嫩的脸庞重新替代。我不知道妹妹是揣怀着怎样的心情越过了生死的界限,她是否知道人其实是可以幸福地死去的。
我第一次遇见田晓是在那个阳台上,那时女人正在接客,男人或许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甚至还围着围巾,始终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女人后面。那时,我正在沙发上看报纸,当我读到国家经济在密密麻麻的数字比较中,得到又一次腾飞时,我听见一个男人惨淡的叫声,抬头看去,正与男人惊恐的眼神对视。男人很快的逃走了,女人愤怒地向我骂道:“妈的给我滚出去。”说完,急忙去追赶逃跑的男人。
我拿着一叠报纸走向阳台,看见有人背对着我倚靠在阳台上,我没有关注她,只是靠着墙壁坐下自顾自地读着报纸。她很快察觉到我的存在,然后就一直盯着我。最开始我并没有理会,但当我已经看完一张报纸后,她依然死死地盯着我。我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你在看什么?”
“中国经济已经超过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经济大国。”我指着报纸骄傲地说。
她看了看手里拿着的报纸,问道:“日本在哪里?”
“这都不知道,日本在我国的东边,准确地来说是在东北方向。”
“我听说日本是个岛,很大的岛。”
我不屑地说:“我们老师说日本就相当于中国一个省,而我们中国有23个省。”
“你上过学?”她有些疑惑地问。
我很惊讶地看着她。她看着我疑惑的表情摇了摇头说,我们这里的小孩都不会去上学的。那你们白天干什么呢?我说。她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妈妈工作的时候,我必须出去,但没人跟我玩,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走,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天黑了就回家。你是新来的吗?我没有见过你,她看着我说。我正在犹豫着该说怎么说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她紧张地看着我说,我该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打破了往日的沉默,试探性地问胖女人说:“我们隔壁那个小女孩是谁?”
胖女人愤愤地说:“田晓?她和她妈田红梅都是贱货,不要脸的东西。”
我没再说话,但还是因此知道了她的名字。
第二次遇见田晓是在药店门口,我的脸上被玻璃碎片划破了一个很深的口子,鲜血不停地浸湿敷在上面的卫生纸,我只能忍痛不断用新的纸巾包上去。我刚进药店时,看见田晓拿着一板白色的药片准备离开,田晓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焦急地扶我坐下,帮助医生换药。当医生用针线穿过我的伤口时,尽管打了麻药依然疼得我不知觉地落下泪来,眼泪随着医生的深入缝合不停在我的眼角处堆积,我的眼前是浑浊的一片。其实,我很想大声的哭出来,不仅仅是因为痛苦,更多是是因为悲伤,但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药店里,我能清晰地听清自己急促厚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觉自己正被温柔地抚摸,慢慢的,我的眼角的眼泪被轻轻擦拭掉了,当我睁开眼时,田晓正拽着衣角看着我。回去的路上,我告诉她说:“我是被一个男人砸伤的。上午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和一个顾客发生了矛盾,我看到的时候,男人正在一边狠狠地砸门,一边咒骂着女人。当我出现在他视野里时,我看见他的眼睛涨红。随即他拿着桌子上的烟灰缸砸向了我。烟灰缸在我耳朵附近炸裂开来,飞出的玻璃碎片扎进了我的脸上,我满脸是血地看着他,或许是因为太吓人,他竟然跑了。”说到这我笑了笑。
女人过了许久才打开门,确认那个男人走后才长舒一口气地看向我,此时我正满脸是血的蹲在桌子旁。她满脸厌烦地看着我说:“那个男人呢?”“走了”我说。
随后,她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去处理一下。
田晓听我说完后,泛着泪花地说:“我希望你能好好的。”说完就快步离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感到些许温暖。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和田晓经常在楼顶处的阳台上见面,这或许是出于某种默契或者是孤独,因为我们从未有过约定。我们打破羞涩后,开始像一个朋友一样聊天。
“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一直流传着一个神秘的传说,在村子附近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湖中生活着一群红鱼,谁能抓到红鱼谁就能愿望成真。村子里以前有对恋人,但女孩的父亲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于是强行把女孩嫁给其他人。男孩为了和女孩在一起,每天都潜入那个湖底寻找红鱼。听说女孩出嫁的那天,男孩并没有出现,而是潜到了那个湖更深的地方,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了,直到女孩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从那以后,男孩就在村子里消失了。有人说,男孩跳湖自尽,也有人说,因伤心欲绝,而远走他乡。但我奶奶说这些都不是,他还在湖底的寻找红鱼。”
“一个人怎么会一直在湖里?”田晓说。“我也这样问奶奶的,但奶奶对此坚信不疑,并且信誓旦旦地说是那个男生告诉她的。”我说。“我认为你奶奶说的肯定是假的。”“是真的,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爷爷把她葬在了那个湖边,因为她就是那个女孩。”我说完,田晓有些吃惊眼神里充满落寞。“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她伤感地说。“这是我奶奶的秘密,只有我和爷爷知道,现在他们去世了,所以这是我的秘密了。我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作为交换,让你做我的朋友。”“这个秘密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但要我成为你的朋友,你必须跟我去一个地方。”田晓说。
田晓带着我去了一个城区里未开发的山林,林子里坡度很大,我们走在灌木丛中的一条狭窄的小径,我走得很慢,好几次都险些摔倒。而田晓走着很熟练,在她脸上能很明显能看出她的笑容。没过多久,我们走到了山顶,这其实是一个小山坡,但视野却格外开阔,放眼看去,是一望无际的江面,像是天空散落的巨大透明碎片。此时,太阳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缓缓下沉,橘红色的夕阳在慢慢渗进江水中,万物都在此时慢慢闭上双眼,黑暗慢慢升上天空。田晓对我说:“这里是我的秘密,我曾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认识了真正的朋友,一定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他。”我看着眼前绚丽霞光和银白的江水交汇在一起的壮阔场面,很是感动。田晓看着江面,缓缓地说:“我看到了蚂蚁。”“这就是属于我的秘密。”我有些震惊地看着田晓。“你知道吗?其实这里就是一面镜子,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但一定能看清自己。”我看着田晓正凝神看着远处,落日的夕阳正落在她的侧脸,这一刻,我看到了她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成熟和伤感。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了在人群串流的小吃街一个孩子牵着他父母的手向小吃店老板要了一份烤肉串,母亲的脸上没有不悦,父亲也没有沉默,欢笑声在嘈杂的人群中此起彼伏。随后,我来到一处公园,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公园的另一边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妻,中间是一个小女孩,此时正牵着她父母的手向我走来。父亲笑着用手指了指远处,孩子听了高兴地看了过去,母亲看着他们也露出微笑。恍惚间,我来到一处无人草地上,周围零星长着几棵树,天空很晴朗,万里无云。我躺在草地上在欢快的打滚,或许是因为内心过于舒畅,我流出几滴晶莹的泪水。
那天后,我的秘密被第二个人知道了,但同时我也知道了一个别人的秘密,而且还收获了一个朋友,但是我告诉了她我的秘密的含义,但她却从未告诉我她秘密里那个蚂蚁是什么意思。
田晓自杀的那天,我站在人群当中和他们一起疑惑好奇地向上张望,田晓的死和妹妹的死一样,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发生了。田晓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阳台上,整个人笔直地站在水泥护栏上,双手展开,像一只鸟一样准备翱翔,或许是听见了风的呼唤,田晓重心往前倾,从高空高速俯冲而下。“嘭”的一声,像玻璃杯被摔碎的声音,里面的红色液体流的满地都是。那天,警察把那个窝点铲除了,我站在人群中,陆陆续续有人铐着手铐低着头被押走,胖女人也在里面,其中,有一个神色慌张的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总是在东张西望,当她看见田晓的模糊的尸体时,突然变得有些疯癫并且大喊大叫,我认定她就是田晓的母亲。最后田晓的死因出来后,确实印证了我的猜想,但我没有丝毫喜悦。在田晓刚满十四岁不久刚来第一次月经时,她就被以一千元一夜的价格卖给了一个男人,田晓或许是不堪受辱,又或者对她母亲心生绝望,总之她还来得及跟我告别就选择死亡。
田晓的死并没有带给我想象中那么痛苦,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有面对死亡的经验了。从胖女人家离开时,我带走了一些钱和最开始自己带来的书包,我在城市里晃荡了几天后,也没想好自己究竟要去哪。最后我还是来到了田晓带我去的山坡上,并且正好是夏天,山上不仅风景很好而且非常凉快,因为身上的钱还有不少,所以我并不担心自己会被饿死。我每天就像一个重病患者一样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辽阔的江面,而脑海里是一片空白,我常常在夜里醒来,而又在白天沉沉睡去,时间的颠倒让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总是觉得自己在奔跑,同时越来越疲惫,遥远的欢呼声像鞭子一样打在我的脊背上,使我不敢停下,不知过了多久,我鼻子和嘴巴都溢进血丝,血腥味让我感到恐惧。直到我察觉到自己再跑下去一定会死后,终于停了下来,我瘫倒在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发现有一只蚂蚁从眼睛里爬过,它身体的每个部分都那么立体,但每个动作都那么的迟缓和稳重,我看着眼前的蚂蚁。
想到了田晓,我站在她身旁,“我看了一只蚂蚁”她说。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侧脸上,眼角处的碎发在风中微微飘扬,“蚂蚁是什么意思?”我问,田晓没有回答,而是张开双手,目视天边,随后,身体前倾,一跃而下,我回过神来,想抓住她,但她已经坠到山底。但过了很久,山下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我醒来后,突然觉得自己充满力量,我重新回到了年轻的身体里,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而不是在这里想一些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应该自己去寻找答案。第一个寻找答案的地方在一所监狱里,接见室里,我看见了田晓的母亲,她因为田晓的死被判了10年,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她时,她被剪了短发,眼里充满了憔悴。“你是谁?”她不安的眼神看着我问道。“我是田晓的朋友。”我说,“你为什么要杀了田晓?”我把我的积蓄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什么,田晓不是我杀的,法院都没有说是我杀的,你凭什么?。”她怨恨地看着我说,“她是我女儿,她不应该听我的吗?让她牺牲一点怎么了,为了她你知道我付出多少吗?她这么点打击就要死要活的,她活该。”她说最后三个字时,说得很用力,像是在咒骂一个极为恶毒的人,随之,她的表情流露出语言的快感。我听到她说话时,眼前突然浮现出田晓在刺目的阳光下张开双手的场景,巨大的身影投射出一片阴影,我就站在阴影下面。
时隔一年多,我重新回到那个陌生的家里,我用藏在地毯下面的钥匙打开了门。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的母亲,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显然她又怀孕了。她看见我有些惊讶,随后变得凶狠起来,“你回来干什么?我以为你跟你妹妹一起死掉了。”她怒不可遏地说,“我回来拿东西。”“这个家没有一样东西属于你的,给我滚出去。”她说。因为身体不便,她只能坐在沙发上向我怒吼。我没有理她,而是径直走向妹妹的房间,打开门,便有无数的灰尘在空气中流动,房间里堆满了杂物,把原本空荡的房间塞得有些拥挤。当我想走进去时,身后母亲在歇斯底里地大喊,母亲见我没有反应,随即拿着桌子上的烟灰缸狠狠向我砸来。我的后脑勺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后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血一直流到了我的嘴边,我无力地尝了一点,没有味道。母亲踉踉跄跄地走来,捡起地上的烟灰缸,砸在我的后背,因为砸在了脊骨上,我疼得抽搐了一下。
她笑得很开心,她就这样砸了十几下,嘴里说道:“你这种杂种,就应该跟你妹妹一起去死。”说完她得意地笑了笑,这种笑,是再一次捍卫了自己绝对威严的喜悦。她点上一支香烟,用力抽了一口,随后把烟头的火星摁到我的手上,因为疼痛我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去。我撇过头看着她腹中的孩子,心生绝望。但转瞬间,眼神里闪过一丝凶狠,我猛然站起身来,用手臂把她的脖子死死架住,她来不及反抗就被我扑倒在地,双手不停地拍打地面。我红着眼睛,不断地说道:“你不该怀孕的。”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她的心跳从最开始的剧烈到平缓。我看着母亲惨白的脸,恐惧和悲伤让我落下眼泪,但同时一种使命感的完成让我得到救赎。
他说到这里时,后面的警察已经围了上来,我示意他们先不要动。“李青,把刀放下,跟我回去吧,你还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我说。李青没有回答我,只是说“给我一根烟吧,警官。”我伸手递给他一支烟,并与他并肩靠在一起,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听完他的故事后站在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我们站在湖上的一座桥上,周围的路灯似乎是坏了,并没有亮。我们一起看着远处的山林,周围很安静,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很希望他能活下来。“你很像我儿子。”我说。“但你一点也不像我的父亲。”李青说“你看到了什么?”李青指了指远处的山林说。“树,还有几户人。”他说。“我看到了一只鸟,一只张开翅膀的鸟,还有一只蚂蚁,走得很慢,走得很疲惫,我想它该休息了。”
李青的尸体被捞起来的时候,致命伤是胸口处的那把刀。那天晚上,我去了一趟墓园,因为去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二点了,墓园没有一个人,墓园的负责人让我看完赶紧回去就离开了。尽管有些看不清路,但借着微弱的月光,我还是准确地走到了那个墓碑前,这个墓碑是我儿子的,那年他刚满十六岁。我把那个十六岁叫李青的人的故事告诉了他,故事很长,我讲完离开后已经快天亮了。在回去的路上,我看着天边重新升起的黎明,突然明白,他那时候,或许也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