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前,多到时光已经不是用一把风沙,一场夜雨,一抹夕照可以草草比拟的轻浅。那时间,凭心追溯过去,更像是一条悠长深远的大河。在那未知的尽头,和忘却的源头之间,在那暗金闪烁波光粼粼的河道中,我不觉已经悄然流进四十岁的水域,站在了那不折不扣的,却踟蹰不前的不惑之年。此时回望那岁月的层层涟漪,倒像是无数深浅的额纹——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少年之前的时光,更像是懵懂未知孩童。终日玩耍在光阴似水的流年里,痛快的追逐和肆意的呼喊,似乎要把满溢的能量,尽情的挥洒。那天地,在我蓬勃生长的自信中变得如同斗室,只要大喊一声,那声音,就可直冲九霄,天下尽知,只要放纵的奔跑,力量自会源源不断,土地也会在脚下飞驰。
我在烈日下踢着足球,嘲笑躲着阴凉的中年人,在暴雨下肆意游荡,不管不顾路人的诧异,我白日里蒙头大睡,制造自己的夜,也曾整夜不眠,监督夜的黑。那时想要的一切,是快感,是发泄,是歇斯底里释放,是无法无天的放纵——任谁都不要问我在哪里,以为可以永远都是在路上。
直到后来,我用尽了力气去爱一个人却仍不可得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上天分派的爱情会来的那么晚——我把太多的力气,用在了与天地置气的年纪,而在我想争取一个烟火的余生时候,却在也没有精力去抗衡因果。
墨雨曾经很美,而那年我也才二十七岁。我第一眼看见窈窕的墨雨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窈窕的墨雨画着的大大眼影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她直直的望着我的时候,我看着她黑黑的眼仁,好像看见一口深邃的水井,而我的影子,正在里面飘飘荡荡,不停的下坠——慌乱里,差点忘记了如何去做一个职场标准的自我介绍。
墨雨的工位就在我的旁边,每日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隐隐约约,忽远忽近的是香奈儿邂逅的味道。是那味道,轻轻悠悠的,带一些甘甜,有一些温柔,让我觉得,在另一层情景里,墨雨一点点的款款而来,裹着斜风细雨,携着莺歌燕舞。而事实上,每日的工作来往中,我们,也不知不觉的慢慢审视起对方。
盛夏天的风吹的热烈,而到了秋天,一切都甸甸起来,透着成熟,带着丰满。那时候总是和墨雨一起吃午饭,我不时抬头看她静静吃饭的样子,左手轻轻挽起头发,防止长发落到餐盘,头向前轻轻探着,漏出白皙细长的脖颈,而另一只涂着朱红色指甲油得纤细的小手,轻轻的捏着筷子,把饭菜一口一口的,缓缓送进口中,我她朱红的嘴唇微动的样子,柔软的像低声细语的呢喃。有时我会看她尖尖的下巴,说话的时候微微的扬起的时候,像一条美女蛇——而那时,她正轻唤我的名字,我便像销了魂,看她窈窕轻盈的曲线,弯弯绕绕的,一圈圈缠着我的心,攫着我的目光。
爱情,来的顺其自然。情人节的那天,我拉着她的手,不知说些什么的时候,墨雨的拥抱回应,给了我无限的勇气。我紧紧的抱着她,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又像是夜行的人,紧紧捂着胸口的珍宝,不由自主的,喜极而泣。
街道漫长曲折,人流匆匆忙忙。唯独和墨雨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是缓慢的。我仿佛能看见风,用它轻柔的手,缓缓掀起墨雨的长发,又滑向我的脸颊,带着墨雨的芬芳,带着墨雨的温顺。看着墨雨纤细的腰肢,轻轻的摇摆着,我的眼神也恍惚了,像沉入水底的鱼,透过晃动的水面,看见那绝世的容颜。在我痴痴的看着的时候,墨雨忽然回了头,莞尔一笑。我看她妩媚的眼神,映在黄昏的暮色里,似乎是万家灯火的阑珊,带着温情,带着安心,带着深远的向往。我忽然羞涩起来,羞涩于发现,我原来如此显山露水,毫不掩饰的爱意。
我爱看她镜前梳妆的样子。在北京游玩的一个早上,我缓缓醒来。屋子里清澈明亮,安安静静,空气像灵动清凉的大明湖的泉水。窗外的风溜进屋子的时候,轻轻的拨动着白纱窗,一如墨雨飞扬的裙角,一下下轻抚着我心满意足的小确幸。
我轻轻的转过身,看见墨雨背对着我梳妆的样子。一身淡蓝色碎花连衣裙,笔直的坐在酒店的椭圆的镜子前。我看见她纤细的身姿和盈盈一握的腰肢,勾勒出沙丘一样的柔美。而她正拿着一把朱红色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她顺滑的秀发我看见那朱红的色彩,在她乌黑的长发里,忽隐忽现,一遍一遍,从上到下,丝滑的像顺流而下的一片枫叶,无声的流淌。
而那对着镜子,正沉醉在梳妆里的精致的面孔,正好被躺在床上的我看的清楚。蛾眉月般的浅浅的眉毛,细细的勾勒出来,像一场人约黄昏后的期待。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眼神,是我曾经沦陷的深井,总有荡起的水影。小巧的鼻翼,微微的扇动,我喜欢轻嗅那里的呼吸,来自她体内的芬芳。最爱她朱红小巧的唇,和尖尖的下巴,那里的妩媚,总我觉得,是我儿时憧憬的一场人狐的爱恋。
我斜斜的靠着床头,赤裸着上身,下身盖着白白的床褥,我定定的看着这个对镜梳妆的人,忽然有一种民国时候,富家少爷清早看着自己的妻子梳妆打扮的满足感。看这个称心如意的女人属于了自己。屋檐下,春光正好,岁月悠然,两个人,一扇窗棱,四角方桌,木制的家具散着沉沉的芬芳,那人云鬓花颜金步摇,一点点的装扮起来。我忽然有了想要结婚的冲动,不是今天,不是明天,而是要急迫的马上立刻完成。
她的美,终于让我见到了我不曾注意过的万家灯火,原来那么的温柔可亲——我曾以为那些遥远的灯火下面,什么都没有。而从那天开始,我看万家灯火,好像无边黑夜里的闪烁的群星,每一颗星光下面,都有一朵盛开的花儿,又像是纷纷萤火,每一点都是无声的温淳。我开始向往那样的烟火,向往每到夜晚时候,一一亮起的窗户后的灯光里的故事。
当然没有后来,后来来的太慢,我们都等不到那么久,我们还太年轻,年轻到忘了造化弄人,天意难测。
带墨雨回家的路很短,短到只有一个来回的时间。我的家人在聊天中,知道了墨雨的父亲还在坐牢——已经十多年,也快出狱了,而且并没有一个特别好的入狱的理由。她的母亲,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在言辞闪烁里,供她上了初中到大学。这些墨雨一开始就告诉了我,而我从来也没放在心上过。我觉得,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天塌下来我也撑得住。但我的母亲不同,她执意不肯,其实猜出了其中各种。她不能拿我的一生,她的暮年,冒险。
那一年,我的眼眉上多了一道很深的疤痕。多年从未打过我的父亲,失手把茶杯扔到了我的眼睛上,血汩汩的流出来,我捂着眼睛执意不把话说清楚前不肯去医院,话是说清楚了,眼眉上的疤痕再也下不去了。
那一年,得了胃病,几天没有吃饭,有吃了很辣的食物,直接痛到两天起不来床。我不是想绝世,我只是没什么胃口,一心焦急的不知道怎么给墨雨消息。
那一年,医院跑了好几次,母亲心脏本就不好,我作为唯一的儿子,扔掉工作,赖在家里,作她,气她,纠缠她。她太累了,也伤了心。那天我在医院的病房里跪了一晚,一边跪,一边哭。我没有动摇过,我不想我的母亲死,我也不想放弃墨雨。我只有无声的哭,医院里应该保持安安静静的。
无果,生死也罢,伤残也罢,两个月后我回了墨雨的身边,却不知说些什么。仍是落泪,仍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墨雨看着我的伤口,只是微微的笑,轻轻的抚摸。那时我们一刻都不能分离,仿佛要把余生的爱意,余生力量全都消耗掉。
所以,我知道,她终有一天会走。因此,她就真的走了。那天在火车站的月台,我一点眼泪也没掉,因为墨雨说,如果南方工作不顺利,她还会回来,我只要等着她就好,等两年就好。
墨雨轻轻摸着我的疤痕说,现在只有它陪着你了,而你在我心里。她把她最爱的的徽章别在我的背包上,是一个可爱的小狐狸。她说,要是有一天我回来了,和它一起来接我,那时候,我不要嫁给你,我只想陪着你。说完,她哭了。我紧紧的搂着她,她抖的像寒风里被吹的翻飞的叶子,没了根基。天,死白死白的,我恨那样的日光,像漫天而来的穿心的箭雨。
十年过去了,墨雨再也没有了消息,而伤疤却还在。我也结了婚,和一个平凡的姑娘。可是墨雨呢,我总觉得是我背叛了她。她给了我万家灯火的柔情,我却负她一场秋凉。
你在南方还好吗?我不想继续想你了,我只想,见见你。
比如,北京的那个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