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子，把作业拿出来吧。”母亲说道。

离这个星期翻篇只剩下5个小时。

这趟开往成都的高铁上座无虚席。

时值冬日，阳光少了许多，大多数时候是灰暗的天空和夹着潮气的寒风。窗外只有不同明度的灰组成的抽象画，已经反射出的室内微弱的光线，令专注于它的人头晕目眩，这让乘客们的视野不得不转移至明亮的室内。和室外冻人的空气不同，高铁的室内温度总保持在25℃左右，那是人体最喜欢的环境温度，也是适合休息的温度。宜人的光线，舒适的温度，营造出奇异的静：人们都沉浸在视频、音乐或睡梦中，高铁飞驰的气流声悄悄和空气揉合在一起，“我存在着，只是你发现不了我”。

“儿子，把作业拿出来吧。”终于，这份静被母亲听似温柔的声音撕碎，尖锐刺耳。

男孩像是身上长出许多痱子，屁股不停的在座椅上蹭来蹭去，痱子却不断蔓延，他扭动得越来越厉害，嘴里不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妈妈，我能回去再写吗?”男孩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稚嫩，这和他的高个子身材很不匹配。

“不行。”妈妈的眼睛看着手机，没有表情。

“妈妈……“

“不行！“母亲瞪了他一眼，”你白天的时候说晚上写，晚上的时候说在车上写。妈妈让了你一次，两次，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男孩身上的痱子被母亲的眼神吓退了，也可能是被母亲的声音震碎了一地，因为他似乎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的身体突然僵硬，紧接着提起脚边的书包放在腿上，双手在书包里翻动。

“妈妈。就回去写嘛……我回去一定写。“稚嫩的声音听上去和手指捏动棉花一样微弱。

母亲深深叹一口气，紧锁的眉头并没有因此舒展开来：“回去就十点了。你回去还得洗澡，还得收拾明天上课要用的东西，明天还得早起。你几点睡？“

“就有时间嘛……写了作业再睡……“

“不行。写了作业就太晚了。“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又想到了些什么，刚想开口，母亲的声音又传进他的耳朵：“你写不写作业？你不写作业以后妈妈不带你出来玩儿了。“

男孩赶紧闭上他那半张的嘴，呼之欲出的话语被咽进了肚子。他想要晃荡双腿，怎奈小腿的长度早已超出坐垫到地面的距离。于是他的双脚用力往前一蹬，“砰！“坐在男孩前面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转过头来，视线在脖子和眼珠的配合下成功绕过座椅靠背，向他发出无声却有力的抗议。男孩转向自己的母亲。母亲头发散乱，眼睛里充满红血丝，乍一看，像是发着红色的光。男孩害怕那双眼睛。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好低下头，在书包里漫不经心的翻找作业和文具。

（二）

“怎么还没找齐？“男孩总算听话了些，母亲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她一边说着一边从男孩的腿上把书包挪到自己面前：”嘿哟！你的书包怎么这么乱哪！“坐在母亲邻座的中年女人正在打盹儿，她被母亲的话唤醒，微微伸长脖子，眼角向下，想要窥探母亲腿上书包里的世界。

“妈妈不是告诉过你吗？每天要整理自己的书包，不然效率会很低的。你看，找了那么久都找不齐东西。“

男孩瘫坐在座位上，红扑扑的脸蛋朝向过道，水灵的眼睛失焦的笔直往前看。

“你看，作业本按学科放在一起，书本按学科放在一起，剩下的文具放在文具盒。难吗？不难吧。都教了你那么多回了，怎么就收拾不好呢？“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认真的收拾着书包。

“好了。拿过去，把作业找出来。”

男孩坐直身体，接过书包，找出习字本和数学练习册：“我作业写完了。但是你还没有检查。“说完，他双手递给母亲。

母亲首先打开的是习字本，男孩还没把书包的拉链拉好，母亲便开始了点评：“儿子，这几个字写的是什么？我都认不出来，你认得出来吗？不是和你说过吗？横要平竖要直。这几个，写得歪歪扭扭的。“说完，母亲把本子还给男孩。男孩打开拉了一半的拉链，将取出文具盒里的笔。

“哎哎哎！不能那样！写错了修改怎么能划那么多笔呢？划上一根斜杠，然后就在上面改就好……对……这个字是这么写的吗？‘坚定’写成‘竖定’啦！写作业要细心一点……你说这么简单的事，你是不会吗？你不是不会，你就是马虎。你说是不是？这么简单，不是马虎又是什么呢……我可不想明天又收到你们马老师的短信，说你儿子周末的作业还是有点……”说到这儿，母亲犹豫了一会儿，“有点差。”她或许找不到更好的词了。

（三）

车速渐渐降下来，广播里响起：“尊敬的旅客，马上就要到站了。前方到站为——合川——站。请要下车的旅客做好下车准备。列车停留时间为——2分钟。由于停留时间很短，请未到站的旅客不要下车。”“合川”和“站”字之间间隔时间太长，是机器的声音。英文广播又将上述内容翻译了一遍。

车厢里变得嘈杂起来，大约七八个乘客开始收拾行李。说话声、箱包碰撞声、列车飞驰的气流声、衣料摩擦声，以及请求视频电话的音乐声。

“快，赶快和你老爸说两句。”母亲催促着正在埋头修改数学题的男孩。男孩抬头看向母亲的手机：正处于未接通状态。既然如此，趁着现在感觉不错，赶紧再写两笔吧。

“儿子！”

“爸爸。”男孩赶紧抬头，声音像森林里跳跃的小鹿，欢快又轻盈。

“儿，子，儿子，你在，哪儿哦？”父亲像是走在草坪上，阳光斜斜照过来，给父亲的形象增添了几分暖意。

“爸爸，我在火车上。”儿子回答。

“你说，么？”信号不太好。

“我说，我在火车上。”男孩用近乎于喊又完全不同于喊的声音回答，像是声音大些，就能克服网络欠佳的问题。

“你在火车上？去哪儿了？”

“妈妈带我出去玩儿了两天。”画质流畅了些，声音也顺畅许多。男孩埋下头来，一边写着作业，一边回答。

“儿子，你在火车上做什么？”

“他在赶作业。”母亲帮忙答道：“这会儿了，作业还没有写完！”

“我写完了！只是还没有修改！”男孩赶忙解释。他抬头看着父亲的脸，确认父亲脸上透露的信息。可惜，画质还不足以好到看清父亲的眼睛。

“哦，那就好好修改吧。”父亲说道。

“那你去忙吧。”母亲回应。

“拜拜，爸爸。”男孩的眼睛注视着屏幕，说道。

“拜拜，儿子。”

“你怎么不问候一下爸爸呢？”母亲责怪道。男孩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埋下头继续修改数学作业。“你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关心人呢？你怎么不问爸爸吃饭没呢？”

“爸爸还在上课。”男孩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看母亲，“爸爸那边现在是十点。他八点钟就上课了。”

“哦，爸爸那边还是早上呢……我们这里天黑了，爸爸那边都在上课了。”

“嗯，爸爸还有两个小时才会吃饭呢。”说完，男孩再次低下头，完成这周还没做完的作业……

（四）

列车再次启动，儿子的声音淹没在代表着列车继续前行的气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