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归

【文章原创首发,作者:早川洛庭 文责自负】


“这下可难办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右上角信号阶梯上的叉号叹了口气。四周除了树还是树,看不见半个人影。

怎么偏偏在深山老林迷路了……我懊恼地抓抓头发。没信号也不能用移动网络,若月津山这么大,用喊的方式来重获联系也不太现实……想着,我深吸一口气大喊一声:“我在这里——”

回声波浪般荡在山林间,越来越弱,直至消弭。我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这里太安静了,就算是深山,也不会安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划过大脑,本能驱使下,我转身欲走,可刚刚走过的那条路居然消失了。不仅如此,方才万里无云的晴空此时却乌云密布,森林里暗得像被墨水泡过。打开手机的手电上下左右照了照,看到身旁的树木时我愣了一下。

黑色的、龟裂的树皮,有的甚至脱落了,露出其下同样焦黑的树干。这是被烧过?看样子被烧得还很厉害……我伸手去碰,碳化的碎屑沾了一手。放眼望去,手电光所及的所有树木都呈现一种被烧焦的样貌。

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难不成起了一场无形的山火?

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五点整。等等,五点整?

发现手机没信号的时间也是五点,从那时到现在居然连一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吗?

拼命压下心底强烈的不安,我一边在心里默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数到60,时间仍未变成五点零一,两个整齐排列的零如同两只空洞的眼睛,与山林一起沉默地注视着我。

手机坏了,一定是手机坏了……我试图用合理的理由安慰自己。毫无头绪之时,一滴水忽然落在屏幕上,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敲在枯树枝上发出干瘪木讷的声响。没时间研究到底是时间停滞还是手机坏了,我狼狈地拉起外套帽子,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连个能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算了,一直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心态,我随便挑了个方向往前走。周围的景象就像复制粘贴的一样,焦黑的土地,黑色干枯的树,阴沉沉下着雨的天空。手机上的时间仍然是五点整,似乎要和这里的一切一起剥夺我感知时间的能力。

大概七八分钟过去,就在我快被淋透的时候,黑灰色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抹红。是很浓很暗的红色,像干涸的血液,在当下这种环境里却能轻松抓住我的视线。走近看时我发现那是一个鸟居,准确来说是一个半坍塌的鸟居。顶部的横梁少了一大截,柱子的红漆脱落了七七八八,幸存的红漆也被烧出斑驳的黑痕。居然还能好好地立在这里……我站在鸟居前踮脚往里看。里面很黑,比森林还要黑,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张着嘴等待好奇的猎物自投罗网。

听奶奶说过,鸟居不能随便建,那是神明去往现世的门。建了鸟居,就要建一座完整的神社,否则神明会无处落脚。

鬼使神差地,我踏上鸟居前的石阶。

手电光劈开混沌的黑,一座破败而矮小的神宫出现在眼前。神宫的建筑风格很简陋,与普通的小房子无异。整个神社里只有神宫这一座本殿,庭院面积也不大,除了一条通向神宫的参道、一个小小的绘马挂以及参道右侧的一棵樱树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当然也没有手水舍纳札所摄末社等一般神社都会有的场所。神奇的是那棵樱树居然没被烧焦,还是活着的,但生命状态实在算不上乐观,估计不久之后也会枯死吧。

这真的是座神社吗?该不会是有人故意建在这里骗人的吧……

如果曾经森林连带着神社一起遭受火灾的话,我应该是在那之后第一个踏足这里的人类吧,神宫里的黑暗上一次像这样被光线驱散又是什么时候呢。

殿内的空气略显潮湿,意外地没有发霉的气息。青石板材质的地面积了一层灰,右后方天花板塌了一块,断掉的木梁和碎砖瓦散了一地,雨水自破口漏进来。神宫内部也小得可怜,目测也就两坪半左右,同样空荡荡的,唯一值得研究的是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面画的应该是壁画之类的东西,可惜由于褪色严重加上墙体风化脱落得厉害,画了什么根本无从得知。

这根本就不是神社吧?可庭院里分明立着绘马挂,鸟居有可能被乱建,绘马挂可不会放在神社以外的地方啊。

我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清晰的痛感告诉我这不是在做梦,虽然我现在无比希望自己在梦里。繁杂的雨声在狭小昏暗的神宫内部聚拢再被无限放大,明明嘈杂得很,我却产生了无比空旷死寂的错觉。手机上的时间还是五点,信号还是画叉的状态,可以仰赖的现代科技工具沦为摆设,唯一的作用只有替我照亮黑暗,可手机总会没电的,我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烧焦的森林还是个未知数。

湿了大半的衣服将空气冰凉的温度催化得更甚,我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摘下帽子拨开被雨打湿的刘海,裹紧外套靠着门坐下,我心里默念着:只是在这里躲躲雨,请不要介意,神明大人。如果您还存在的话。

再睁眼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摇摇困顿昏沉的头下意识按开手机看时间,看到5:00之后我才想起来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我是睡着了吗?睡了多久?如果走进神社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多,现在最少也该六点了吧?现在是初春,天不算太短,但六点的天空总该比五点的要暗一些的对吧?起身走出神宫,天空被漆黑枯死的树枝分割成一块块不规则形状,仍旧是铅笔薄涂似的灰,分不清时辰的灰,就那么浅淡地浮在头顶,苍白而无力。

一种未知的茫然自心底升腾而起,我有点慌了,手机关机又开机还是不能恢复正常功能,最令我恐惧的是由于刚刚不知睡了多久,我连感知时间的参照物和能力都丧失了。

不行,我得去找回去的路!刚跑出神宫没几步,我脚下一刹,回头看了一眼。

“多谢了,神明大人。”斟酌再三,我还是转过身郑重地鞠了一躬。

走出鸟居的瞬间,灰蒙蒙的天顿时变成灰黑,一阵风忽地扑面而来,带着春日草木拔节生长的气味和雨后的泥土味。手机毫无预兆地响了,我吓了一跳,屏幕上是久违的来电界面。居然可以打电话了?我手忙脚乱地接通:“喂?”

电话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呼,我赶紧把手机拿远。宫本凌激动的声音传来:“终于接电话了酒井!我们差点就报警了啊!”我满怀歉意地说:“抱歉,我擅自行动给你们添麻烦了……”“先别说这些了,你把手机SOS光打开,我们去找你。”

电话没有挂,我听话地待在原地把手电光调成SOS模式等待救援。岛田真治的声音从手机里响起:“酒井你啊,单独行动的时候至少要保持最基本的联系吧?还是说你对你的路痴属性完全没有清晰的认知?”我笑着求饶:“我知道错了饶了我吧,这次的研究报告全交给我来写如何?”“你这家伙……这还差不多。”

本来是为了采集植物胚芽样本才会来人迹罕至的若月津山,没想到出了这么一茬,要是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肯定会把他们吓一跳吧……“找到你了!”两道渐行渐近的手电光自前方的树丛里照过来,宫本凌和岛田真治一前一后跑过来一人拉着我的一条胳膊上下检查:“还好吧?没受伤吧?”“当然没有,倒是辛苦你们了……对不起。”看着两人同样被淋得湿透的衣服,我郑重地道歉。“我下次再也不乱跑了。”

“你四点五十三的时候说要去山那边看看,五分钟之后我说‘不能让酒井一个人行动’就拉着宫本追上去,然后就怎么都找不到你了。”岛田真治回忆道,“打电话发消息还有大声喊,各种方法都用了,但是你简直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好可怕……你到哪去了?消失了整整两个小时诶!”

“两个小时?”我愣住了,把手机翻过来,终于能正常使用的手机锁屏上明晃晃显示着晚上七点十二分。

我居然在神社里待了两个小时吗……“我接通电话的时候,是几点?”

“七点整啊。幸好我们离你不算远,十分钟就找到了。”

时间从五点停滞,开始重新流动的时候却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我怔怔地盯着手机锁屏,数字12跳动成13,仿佛在告诉我现在的时间是正常的。“所以你到底去哪里了?如果真去了山的另一边我们不可能找不到。”宫本凌叉着腰问。

对了,神社!我赶紧指着身后说:“我一直在神社里,哪都没去。”宫本凌和岛田真治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表情有些茫然:“哪有神社?”

“就在这啊!你们看不见……”我急急地回头,身后却是一片松树林,哪还有神社的影子。可我明明一直站在鸟居的石阶下面啊!……

“不可能吧……”我望着黑压压的森林喃喃自语。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片正常的树林,什么神社,什么鸟居,根本就不存在。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开玩笑!赶紧跟我们回去!”宫本凌又气又好笑地推着我往回走,岛田真治则是一副关心的模样:“酒井,你不会是摔到头产生幻觉了吧?要去医院吗?”

“吵死了你。”我瞪他一眼,心说我倒还真希望自己是产生幻觉了。

回到家草草洗完澡,我坐在电脑前开始调查若月津山的相关内容,很不幸的是若月津山在网上只能找到位置和海拔等最基本的信息,山里也没有京都境内可以被查到的神社。

京都的特色之一就是随处可见的神社,有些没被登记在地图或官网上也正常。我又去查现已废弃或拆除的神社,在一众“遗照”里凭借记忆寻找那个狭小简陋的影子。

还是找不到。我彻底没了头绪,盯着白色的网页背景出神。不会真的是幻觉吧?还是说我其实是昏过去了做了个梦?但是什么梦会那么真实,连烧焦的树干和神社地面的触感都能清晰地留在记忆里?

对了,还有时间停止这个疑点。在搜索框输入关键词,好多词条同时弹出,我划着鼠标滚轮的手一顿。

“逢魔之时……”

网页显示,每天的下午五点到晚上七点和黎明三点到五点被称作逢魔之时,在日本的阴阳道里是鬼神最容易出没的时候,也是人与鬼怪可以同时出现的时刻。在这两段时间里,两个世界是交叠的,单独行动的人很容易被妖怪迷惑丧失灵魂。

作为接受正规高等科学教育的大学生,我自然是不相信最后一句话的,但逢魔之时与停滞的那段时间完美契合这一事实让我不得不怀疑这样的时刻是否真的存在。如果今天下午经历的一切不是幻觉或梦境的话,那么五点到七点就极有可能确实是阴阳交互的时段。只是为什么只有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只身一人走进了深山吗?还是说我走得太远太偏了,无意间找到了那个世界的入口?

在另一个世界里,山林是被烈火灼烧过的,满目疮痍一片死寂,连曾经寄托着人们的信仰与心愿的神社都荒凉而颓然。它们似乎不排斥我的贸然造访,甚至还容许我在神宫里躲雨,那是不是说明……

那个世界不会对现世的人类造成什么伤害?

这下我切实感受到了何谓打开新世界大门,还是字面意思的那种。好奇心暴涨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我检查了一下明天的课程,下午没课,京都大学离若月津山又不算太远,天赐良机。

冒着再次迷路的风险,我还是站在了山脚下。这次只有我一个人,虽然很清楚万一再出什么意外可就真的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该死的求知欲压倒了一切顾虑。四点四十分,目前手机和手表显示时间的功能是正常的,按照正常速度,五点之前走到大山深处是没问题的。

事实证明我的方向感确实差得很,加上在山里很容易迷失,我不出所料地走到了一个全新的位置,不过这里和昨天走过的地方也没什么区别。我在一棵大树下站定,跟着手表秒针默数。

三,二,一,五点整。

林间起了风,裹挟着焦土的味道,全然不似春天山林该有的那种新鲜气息。手机时间和手表指针一起停止,天色暗下来,周围的树木也变了样,成了一根根无生命的碳化物。我回头,身后是暗红的半坍塌鸟居和颓败的神社。除了没有下雨,一切都和昨天一模一样。看来这里和外界的天气是相通的,只不过要更暗一些。

刚迈进鸟居,一道微弱的声音自神宫内部传来:“你不该来这里。”

我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声音很小,但确确实实存在。我赶紧登上石阶跑向神宫。手电光照亮神宫里面的瞬间,我瞪大眼睛,惊得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画着壁画的那面墙正中间鼓起一团,就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墙而出似的。墙皮哗啦啦落下,一道裂缝出现,里面走出一个穿着雪色和服的黑发少年。

少年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比我高十公分左右,俊朗得不似人类,肤色却白得可怕,和他身上那件白色和服几乎没有色差。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愣住的我,任由手电光打在自己身上。

“……不好意思。”终于回过神的我赶紧关掉手电。少年轻轻歪头,又说了一遍:“你不该来这里。出去吧,别说你见过我。”

“诶?”

“昨天差不多这个时候,你也来过神社,对吧?”

“呃,嗯。”其实是迷路了偶然发现的,我腹诽道。

他绕过我走到神宫门口,声音冷淡得一如昨天傍晚时分的雨:“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樱守大人早就不在了,祈愿没用的。”我迅速抓住关键词:“樱守?是神社里的神明吗?”

少年沉默半晌,低声道:“嗯。祂已经消失很久了。”

打哑谜似的说话方式把我的胃口吊得足足的。“那你呢?你是……什么?”

他转身,表情有些不悦:“你一个人类知道这么多也没用吧。”没等我说什么,他像是放弃赶我走一般叹了口气:“算了,告诉你也无妨。我是那棵树,百年前樱守大人的灵力唤醒了我的神识。”他指向庭院里那棵即将死亡的樱树。我回头看看身后的墙,墙皮散落一地,倒也像盛春时节满地的落樱。“可你为什么,呃,是从墙里钻出来的?”

“因为我也不算是真正的樱树。这面壁画上画的是樱守大人和我。”少年和我一起看向墙面,眼神十分苦涩。“我们都是信仰的造物,最终也会死于信仰。”

也就是说,樱树没有遭受灼烧之灾是因为他并非真正的植物,而是和神明一样,都是人造的、被寄予希望的产物。我打开手机手电又检查了一遍墙体,果然,在最左边风化得没那么严重的地方能依稀看出樱树的图案。少年倚着门看着我:“神社的名字也叫樱守。那时山背面有一大片樱树林,每年春天的祝日都会有人来神社参拜祈愿。三十多年前,一场山火烧掉了所有樱树,从那以后神社就没人再来了。”他顿了顿,自嘲似的补充:“除了两个月之后一群人进山把神社拆掉之外。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樱守神社和樱守大人了吧。”

少年站在那里,居然那棵樱树的形状一模一样。明明还在同我说话,我却感受不到一丝活着的生气,黑暗中的他仿若一个半透明的幽灵,苍白,冰冷,将死未死,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樱花就是如此易逝而脆弱的事物啊。

“樱守大人因信仰的缺失而死,我不是人类供奉的神主,算是神明的附属产物,所以不那么仰赖人类的意志。”

“然后你就和神社一起被遗忘在了这个世界?”我走到庭院的樱树下仔细观察,树皮干裂脱落严重,有些裸露在外的内部组织甚至有腐烂迹象。“我应该能把你救活。”

“什么?”

“我是学生物的,植物学多少也懂点。”我充分发挥理工生对待实验的认真态度扣下一块树皮当做样本。少年气笑了:“别费事了,不是你想的那种病理性原因。”

“被丢弃被忘记的事物,消亡是他们的必然趋势。如果能痛痛快快地死掉倒也未尝不算是件好事,可惜对于躯壳还存活着却死在人们记忆里的东西,就只能困在被遗忘的世界里。”少年垂下眼睑露出一个浅到看不出来的微笑,“这么说来我也确实该感谢你。正是因为你昨天产生了关于樱守神社的记忆,我才能短暂拥有重新聚合形体的能力。”

“那你还赶我出去?”我有些搞不懂他的想法。

“……因为你迟早会忘记的。”少年坐在神宫前的台阶上,一双通透的灰白眼睛毫无光泽。“与其再一次被遗忘,我宁愿自己再也不会留在谁的印象中。对你们人类来说,以被铭记的程度来衡量生命的确是肤浅的行为,可对于意念集合体而言,忘记是致命的。”

神明也好,神明的附属产物也罢,都是人类以臆想与希冀捏造出来的,完全凭依于人们的精神世界,需要的时候就有,不需要的时候就没有。信仰与记忆是他们的氧气,一旦消失,生命也随之而逝,成为只能在逢魔时刻窥见的萧条幻影。神明从不是神明,只是欲望的另一种抽象形式。

“逢魔之时快结束了吧?你该回去了。”少年提醒望着绘马挂出神的我。

“诶,已经两个小时了?”我回神,“这里的时间……”

“比外面的世界要快。”他抚摸着神宫的廊柱说,“准确来说,这里没有时间。事物被遗弃时是什么样,在这里就永远是什么样。”

他的身体开始透明。不仅是他,神宫,樱树,地面,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淡化。我赶紧往前跑了两步:“我以后会常来的!”

话音刚落,眼前的一切像被风吹散的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夜晚七点的森林。草木新芽的独特味道重新出现,空气安静得只有间或响起的一两声鸟鸣。

从前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历史和人文民俗类书籍被我读了个遍,我扎在学校图书馆的角落一目十行地翻书试图找到若月津山和樱守神社相关的内容,就在我快被书页间的灰尘生生呛出哮喘时,一本32开的杂志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京都事纪?……”

看名字应该是新闻刊物,日期是1990年四月十六日,居然是三十五年前的杂志……学校图书馆真是什么都有啊。抱着一丝希望,我翻开杂志的第一页,只见陈旧的纸张上用格外醒目的大型花体字龙飞凤舞地印着:“若月津山突发山火!数顷樱花树无一幸免!”

好浮夸的排版……小小一页纸塞了整整六张图,文字内容都被挤到夹缝里了。我艰难地读了一遍后确定这就是我要调查的事。山火起因不明,燃烧区域在若月津山的背面,所以直到火漫过山顶才被发现。山腰处的樱守神社位于乔木密度最大的中心区,损坏没有那么严重,但当地政府还是要求拆除。

相关报道只有这一页,再往后翻就是排版同样夸张花哨的无关新闻,我醍醐灌顶——如果这本杂志刊登了山火,别的新闻类杂志不可能没有相关事件,只要找到同一时期的其他杂志就能得到更多情报。可这是三十五年前的事,去哪里找同期刊物呢?

坐了十四站电车跑到爷爷家时我觉得自己是真疯了,为了一群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这么较真。神社和少年的模样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如同一张褪了色的照片,旧旧的,没有实感。每每想起少年的眼神和话语,心脏就像压了一块巨石,沉得喘不过气。

我的突然袭击着实把爷爷奶奶惊到了,毕竟对他们来说不爱出门的孙子破天荒主动造访实在是少见。我心虚地任两位老人拉着嘘寒问暖了一阵后被要求老老实实在客厅待着,他们去给我做好吃的。

“爷爷,我去您的书房看书咯?”

“注意别把书的顺序弄乱了哦。”

爷爷对阅读情有独钟且热衷于收藏杂志报纸,此刻我无比感激老人家有这么一个爱好。墙边巨大的书架每层都摆满了书,我凭借记忆找到专门放杂志的格子,扒着书脊找了好一会才找到1990年的四月刊。这是一本很权威的新闻杂志,消息来源具有很高的可靠性,然而我从头翻到尾再翻回去,连封底的广告都看了,根本没发现“若月津山”“山火”“樱守神社”之类的字样。我不甘心,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五月六月七月的杂志,还是一无所获。

我不可置信地找出其他新闻杂志甚至报纸的同年同月刊,就是找不到若月津山相关内容。这些刊物都出自京都乃至关西地区声名显赫的那几家出版社,在这么重大的事件面前为什么都选择闭口不言?

丢在墙角的书包拉链半开着,露出从图书馆借来的那本《京都事纪》,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把它拽出来打开手机查出版社。结果显示,《京都事纪》早在1990年五月就停刊了,两个月后,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也被某个更大的传媒公司吞并。

四月报道了山火,五月停刊,连带着出版社都没能留存下来……太多巧合综合在一起就已经不再是巧合了,绝对是有意而为之的结果。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一个大胆的猜测诞生在脑内——

若月津山的大火极有可能是人为的,而且事后以某种手段封了各大媒体的口,只有《京都事纪》大胆地说了实话,结果遭受了沉重打击。

被奶奶劝着吃下第不知多少口寿喜烧后,为了保护撑得不行的胃,我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您二位知道……若月津山相关的事吗?”

“啊啦,那座山可有些年头了。”奶奶拄着下巴开始回忆,“上次去那里看樱花还是四十年以前呢,可惜后来樱花树不知为何全被砍掉了,真是莫名其妙。”“砍掉了?”我愣住,“确定是砍掉了吗?”爷爷接过话题:“还有人说是被火烧光的,这种事……众说纷纭嘛。”

若月津山位于远离京都市中心的郊区,平日极少会有人去,樱树林还偏偏生在更加人迹罕至的背面,也难怪樱守神社建得那么草率,知晓山火的人不算多也不足为奇了。

“说起来也快到花开的时候了……对了对了,我和你爷爷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若月津山呢!好像还是在一个神社里,那个神社叫什么来着……”

“樱守。”我小声说。

“对对,是这么个名字。”奶奶沉浸在少女时代的回忆里,起身到房间里找出一本相册哗啦啦翻开:“真怀念呀,那个时候还很年轻……”

一张照片放在相册中间,完好无损的鸟居下站着年轻的爷爷奶奶,鸟居两侧是成团成簇盛开的樱花,喧闹着要挤进镜头占据一席之地。照片是黑白的,我却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色彩感,万花缭乱的日和之春几乎快要破开时空扑面而来。那个时候神社还是完整的,樱守和少年肯定也见过年轻的爷爷奶奶吧?为什么人还在,神明却消散了呢?

我不是特别多愁善感的人,看到照片后竟产生了落泪的冲动。爷爷奶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那个年代的故事,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捧着相册呆愣半天才揉揉眼睛抬头问爷爷:“这张照片,可以借我复印一份吗?”

“嗯?可以是可以,只是小阳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事来了?”

“……没什么,好奇而已。”

再次走进樱守神社时少年仍是一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来了吗?”我嘿嘿一笑:“我可没答应。”

拂去绘马挂上的尘土,我把照片的复印件贴在左上角。少年疑惑地盯着我忙活:“你这是在?……”

“收集记忆。”我拍掉掌心的灰尘,“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他微怔,移开视线小声说:“我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奶奶告诉我,名字是个体与世界产生联系的纽带,没有名字的话就不会产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实感。”我看了他一会,笑着说:“你就叫‘春信’吧。”我在空气中写出“はるしん”这四个平假名。

“春信……”他轻哼一声:“奇怪的名字。你呢?你叫什么?”

“酒井,酒井阳平。”我顿了顿,问:“话说回来,你还记得若月津山大火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春信思考了好一会,说:“硬要说发生了什么的话……那天夜里,有人在樱树林里不知在鼓捣些什么,我记得当时听到了拖重物的声音,很吵。若月津山是座野山,也就只有在祝日和花季会有人踏足山阴,其余时间别说深夜,连白天都不会有人来的。我觉得反常,和樱守大人说了一声就出去找噪音的源头,然后就……”

“后来有人来拆神社时,你有听到什么相关的信息吗?”

春信的表情变得很糟糕:“那群家伙和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一个个都缄默不语……谁知道是不是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才统一闭嘴。”

果然是有人故意纵火……但为什么要拆樱守神社呢?既然现今的若月津山已经被重新种了树,为什么不顺便翻新一下神社?

混沌天光下,思绪缠成一团乱麻,真实存在的,不存在的,两个世界,两个时空重叠在一起,信息量繁杂到大脑无从处理的程度。夜里跑到荒山野岭拖重物再纵火,动机只有一种可能——处理尸体。既然春信没听见挖土的声音,说明那个人没有带大型工具,只能放火烧山来毁尸灭迹。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那么神社、樱守和春信其实是被人为强行抹去了在人们脑海中的记忆。

春信沿着参道走出鸟居,在石阶右侧一棵早已死去的樱树下站定。苍白消瘦的手轻轻抚上焦黑的树干,如同夜晚时分漂在水面上的落樱。“樱守大人拼尽全力也没能从大火里救下这一山樱花,祂是带着自责与痛苦死去的。名字叫樱守,却连一朵樱花都保护不了……”春信的声音有些沙哑,放在树干上的手攥成拳头,“但祂保护了我。祂把属于自己的记忆让渡给我,自己却死于人类渐渐消亡的记忆和信仰。祂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樱守,要带着人们的记忆,和神社一起存活下去。”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泫然欲泣的笑容:“可我最终还是让祂失望了啊。我也好,神社也好,都是注定要被忘记的。”

昏黑灰暗的空气,颓然的残垣断壁,褪色的意志集合体,这里的一切都是被遗忘的事物的模样。当一件事物逐渐淡出记忆的时候,先是失去颜色,再失去声音和形貌,最后彻底消失。逢魔之时两个世界是互通的,就算外面的人强行闯入,里面的人想尽办法出去,可忘掉了就是忘掉了,永远忘记就代表着不重要,谁都不会在意一件不重要的事吧?又有谁会刻意在一个人身边时刻提醒他忘了哪些事呢?

心脏一抽一抽地痛,我当然知道人活着肯定不能什么都记得,但是曾经被供奉被祭拜的神明呢?也该被抛弃吗?

“差不多到时间了,我先走了。”走出鸟居之前,我看着春信,认真地说:“作为人类我不敢做什么承诺,但是至少请你相信,我不会忘记你和神社,以及这里的一切。”

我开始把目光放到整个京都市,仔细追寻樱守神社存在过的证据。市图书馆,博物馆,甚至那几家隐瞒事实的出版社,都成了我的搜查对象。宫本凌和岛田真治抱着不理解但尊重的态度被我拖着在京都跑来跑去,最后两人彻底折服于我大海捞针式的寻找方式,索性直接以社会实践为由进行了为期两天半的走访调查。

“还是你们的办法靠谱啊。”我一边用手机备忘录记下有用情报一边感慨。岛田真治瞪了我一眼:“京都这么大一个地方你想用地毯式调查也是够聪明的。”

事实证明隐藏于民间的可靠消息比官方书面文字多了不止一点半点。曾经去过樱守神社的人的年龄范围在45到60岁之间,听了我们指向性明确的问题后大概有45%左右的人能回想起若月津山和樱守神社相关,有几位好心的阿姨还把以前的日记和照片展示给我们看。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都不知道若月津山发生过山火,只当樱树林是被砍掉的,神社也跟着被拆掉了。

几枚一百日元硬币投进贩卖机,当啷一声滚出罐装咖啡。“所以你那天真的看见那座……樱守神社了?”正在整理冗杂信息的宫本凌百忙之中抬头问我,“我和岛田对它一点印象都没有……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这个……说来话长,之后再告诉你们。”

岛田真治接过咖啡后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啊了一声,说:“对了,刚才在出版社一个自称是前主编的大叔悄悄告诉我,那场山火的罪魁祸首是当时京都府的某位政府官员,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杀人的罪行。至于为什么杀人,据大叔说是负债之类的原因。事发后政府为自己的声誉选择了沉默处理,光是封口费就挪用了几千万日元的公款……不过那个人最后还是被革职了。当然这些都没被公之于众,但不代表没人知道。”

果然,与我的推测大差不差。“为了摆脱债务去杀人……”宫本凌眉头紧锁,“好极端的处理方式。”

“1986到1991年是日本经济的泡沫时期,当时国内消费欲望空前高涨,银行借此机会引诱更多人把资产用在贷款与股票债券上,但这种只为追求高回报而在市场上迅速流动的短期投机性资金导致了盈利率下降,不动产公司利用黑社会力量用不正当手段夺取土地也带来了严重的社会问题。1990年三月,日本大藏省发布控制土地金融的政策使各大银行的不良贷款纷纷暴露,国民住房成了负资产,二人以上的家庭平均负债约655万日元。”我一口气念了一大段谷歌的搜索结果。债券资金之类的金融专用名词我们都听不太懂,不过大概意思是能被传达到的。“按照《京都事纪》,山火起于1990年四月,刚好是泡沫经济的后半段时期。”

“也就是说,凶手也是泡沫经济破灭后负债浪潮中的一员,被杀的应该是某个放贷的银行家吧。这么一看,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简直是给当时的日本经济雪上加霜啊。”宫本凌精准提炼出有效结论。

资料显示,泡沫时期的人们崇尚奢侈与超前消费,后期经济状况急转直下给国民带来了生活与心理上的极大落差,在这种情况下的人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做出极端举动。可是……我攥紧双手,樱树林和樱守神社是无辜的吧?杀死他们的不只有火灾和刻意抹去的记忆,究其原因还有人类的懦弱,逃避,以及欲望,他们也成了泡沫破裂的陪葬品。

“你醒醒,现在再去找三十五年前的罪魁祸首已经不太可能了。”许是被我略显凝重的表情吓到,岛田真治出声提醒。“如果曾经真的有那么一座神社一片樱树林,他们现在毕竟理论上已经不在了,就算把凶手找出来也不能起到什么实质上的作用啊。”

“你说得对……就算把真相公开又有什么用呢……”我疲惫地靠墙蹲下捂住脸。挽回已经不在了的事物是愚蠢而徒劳的,可我难道要再一次把樱守神社和春信丢在另一个世界吗?已经被忘掉了,还要再被遗忘一次吗?

“嘛,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宫本凌把一叠纸质资料戳齐递给我,“不过我们相信你不会做无意义的事的。拿着这个。”他从外套口袋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

“这是什么?”

“家里的老人曾经在那座神社里写下的俳句,应该能帮得上忙。”

“……谢谢你们。”我捏紧纸片,“陪我到处折腾还一直听我说莫名其妙的话……”

“这有什么。”宫本凌摆摆手,狡猾地笑了:“如果你要去做的事成功了,到时候可要全部告诉我们哦。”岛田真治在旁边使劲点头,半开玩笑地说:“不然的话下次研究报告也你写。”

我笑着应下:“是是,我知道啦。”

出版社压箱底保存的废稿,手写日记,照片,记录下来的口述,每搜集到一点可以证明樱守神社存在过的证据,我就带着它们去一次若月津山。春信盯着被我贴得乱七八糟的绘马挂,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为什么?”

“嗯?”我回头看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一群已经不存在的事物……”他垂着头,略长的额发挡住了他的表情。“忘掉的东西彻底忘掉就好了不是吗?就算找到具象化的记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记忆并不全是一次性消耗品,春信。”我认真地看着他,“陈旧的记忆是可以被捡起来的。人们某一瞬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其实是灵魂冲破时间隔阂回到那个时候,再把当初的事经历一次,所以当人们沉浸在回忆里时,本质上是生命的回溯。在这一点人类和你们是一样的,都是活在某一瞬间的、靠记忆存活下去的事物。在你看来我的确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在逢魔之时闯进来,还在做一些无意义的举动……”

“但我相信,记忆是可以拯救些什么的。因为……”我看着春信的眼睛,“你眼睛的颜色,已经开始改变了。”

我把手机前置摄像头打开对准他。原本浅灰色的虹膜此刻泛着浅淡的粉,虽然还是灰蒙蒙的,但总归不再像铅笔画一样寡淡了。春信愣怔了好一会,有点别扭地移开视线:“虽然不太懂你说的话……谢谢你,酒井。”

我没说话,打开宫本凌塞给我的纸片,上面用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

樱吹雪舞时

莺啼梢头颤新枝

春浅步迟迟

……

四月初,沉寂一冬的樱花总算被转暖的气温唤醒,几乎是一夜之间,京都府的所有樱树都吐出花苞,有些心急的甚至已经开了几朵,颤巍巍立在向阳枝头上,惹得过路人不管多忙都要投来惊喜的一瞥。

这天下午下课,我把前段时间搜集到的最后一点证据资料塞进书包赶在下班高峰期前上了通往城郊的电车。京都樱花多,电车在两侧种满樱树的铁轨上疾驰,车窗掠过的树影都带了点粉色。忽然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说樱花是春天的信使了。它们先开花,花落了再生叶,用最绚烂抢眼的方式向世间宣告春的到来。

离五点还有一段时间,我独自在山林间慢悠悠地走。夕阳斜斜地照进森林,嫩绿的新叶镀上鎏金,颜色通透清亮得仿佛要滴水。我无端想到要是樱树林还在的话,开花的时候肯定比清水寺和円山公园还美吧。

下一秒,鼻间竟真的捕捉到一丝独属于樱花的浅香,我脚下一停,使劲吸吸鼻子,那股夹在草木气息中的花香气势汹汹地撞在嗅觉细胞上。

作为土生土长的京都人,我当然不会认错樱花的味道。可若月津山的樱树不是早就被……手机显示时间是四点四十七,还有十三分钟。心脏空了一拍,我来不及多想,循着香气的方向跑过去。

绕过一片松树林,花香的浓度瞬间指数型上升,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金橙色的余晖中,一棵棵樱树间错分布在其他树木间,大团樱花粉云似的怒放着,一些略细的枝条被压得下沉,时不时飘下的花瓣被阳光照得透亮,甚至能看清其上细小的脉络。

好美……

不对,三天前这里还还什么都没有,它们是哪来的?我赶紧按开手机,四点五十二,还不到逢魔时刻,也就是说……

这些樱树是真的!

我吞了一下口水,放轻脚步走进穿插在松树林间的樱树林。脚下已经铺了薄薄一层花瓣,踏上去软软的,每走一步都有香味溢出来。花云掩映下,一座完整的鲜红鸟居赫然出现在眼前。

不是昏暗天光下残缺不全的鸟居,是完好无损的,红漆在夕阳下泛着光泽的鸟居。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漫过全身,那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又来了。正呆站在石阶下,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鸟居后面闪出来,随后响起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愣着干嘛?有这么惊讶吗?”

春信站在参道尽头、石阶的最上一级,微笑着看着我。

阳光把他的樱粉色眼珠照得琉璃般剔透。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他,抓住他依旧清瘦的手臂。真实的触感自掌心传来,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为什么要哭?这不是我想达到的最终结果吗?

好奇怪,泪水为什么就是止不住啊。

“春信……你是春信对吧?”

“对呀,我是春信。”他特地重读了自己的名字,“は—る—し—ん,你起的名字。”

他的身后,庭院里那棵独特的樱花树,开得比其他任何一棵都要热烈。

五点整,大片斜阳倾泻进樱守神社,贴满绘马挂的纸张和照片被风吹动,在青石板参道上投下记忆的倒影。

……

“话说清水寺的樱花开了吧?要不要趁周末去看一下?”岛田真治发来一条Line。

赏樱是每个京都人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每年春天,人们的首要任务就是等待樱前线的到来。说来也怪,自从前天樱守神社和樱树林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后,全京都的樱花像是收到某种信号一样不约而同地全部盛放,平均花期提前了整整一周。

春信。我默念着这四个音节。

山深清冷花偏逢,卯月霁初春信通。

“不去清水寺,我带你们去个地方。”我打下这句话按了发送,把刚刚写好的绘马塞进书包。

“你确定带的路没问题吗?”宫本凌跟在我身后小声质问,“我们三个不会一起迷路吧……”

我回他一个自信的眼神:“这次真的不会迷路了,相信我。”

春日的若月津山到处弥漫着欣欣向荣的生机,甚至能听见微小的草叶破土声。按照熟悉的路线绕过那片松树林,我站定:“到了。”

正午的樱花林与傍晚时给人的感觉不同。逢魔之时的樱花尚带着一丝似乎马上就要消失的哀凄,此刻的樱花就是切实的、可触碰的美,让人觉得它们是真实的,就该存在于世间。

“天啊上次来怎么没发现!……”“原来真的有樱花!”

趁两个人激动地在樱树林里乱窜,我悄悄溜进樱守神社,从书包里拿出绘马系在绘马挂上。

“在许愿?我可没有樱守大人那种满足愿望的能力哦。”

身后的樱树沙沙作响,春信从开满鲜花的树枝间跃下来。

我整理好绘马的绳结:“不是许愿,但也差不多。”说着,我又从书包里拽出一张纸贴在绘马旁边。

春信笑着说:“已经不需要了。樱守大人的消逝是不可逆的,祂不会回来了。”

我后退两步满意地看着近期努力的成果:“我知道的,虽然很遗憾……但总要让某些事不再被压箱底。”

那张纸是《京都事纪》若月津山大火相关报道的复印件。绘马挂是神社里用来系祈愿绘马的地方,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心愿与信仰的统一载体,此刻却贴满了人们对樱守神社的记忆,零碎的,完整的,大大小小的记忆碎片,全都集中在这个不算大的绘马挂,承载的期望凝聚成一句话——请不要消失,请不要被忘记。

“所以说啊,人类的心理是很奇妙的东西。”我定定地望着阳光下随风飘动的记忆。春信侧目:“什么?”

“樱守神社因人们的信仰而诞生,却和樱树林一起死于人类溃败的心理防线和人性的脆弱。当久远的记忆被重新提起,回忆就能凝聚成撕破逢魔之时的阳光。人们只需要动动脑子想一下的事,却关乎意志集合体的生死。”我笑着叹了口气,“真是残忍啊,世界的规则。”

“但是,就算以后不可避免地再次被遗忘,我也不会消失的,樱守神社也是。”春信抬起那块绘马,唇角上扬:“因为,你不会忘记我们。”

我一怔,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真是自大的发言……不过倒也没说错就是了。”

“酒井!快过来一下!”不远处的樱树林里传来岛田真治的呼唤。

我应了一声,一边往神社外走一边开玩笑地说:“我以后会常来的。”

春信笑了:“请务必要常来。春天也好,夏秋冬也好。”

“樱守神社会永远在这里。”

绘马上写下的是——

春信不误期

东风守樱破寒篱

满城云锦衣


by早川洛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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