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武县是傍河而建的,相传是上古发洪水时龙王的碎鳞刮落此地,洪水退后,太阳映在鳞上泛出绮丽的亮光,一一化为五色宝石、泼眼的金银。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虞传夏,夏传如今,豪贵黔首没有不坚信这儿是宝地的,因此当地县志在由来这方面也大书特书不吝笔墨。一年大多时候无神可迎,也无经可诵,举县的百姓们也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看麦子长成什么样儿了,打听谁家的羊下崽了,或在对头背后嚼他几句舌根,这才是人们无事时该干的。
河岸是人家,土砌的墙草堆的檐,小木门上贴着钟馗、秦琼等的画像,然而画纸早就被风雨洗刷的遍体鳞伤了,仅依稀能看出刺髯骏马的图案。春天来了,河水便了涨不少,四下里红的红、绿的绿,杨柳们病得可爱,这最能招致游人们驻足了,才情高的便饮酒答对,不足的只好去折花折枝、看耍杂儿。跨河的是竹子搭的桥,有三丈宽,据说这种竹子烘干后韧性十足,能挑动一个巨鼎,然而过桥时往往是“嘎吱嘎吱”的声响,不免骇人一身冷汗。这座桥没什么名字也没什么大来历,不过的确是有年代了,有人若抚着那嵌泥的桥面发出“啧——啧”的声音,那么在一旁喝浊酒的小公输是最为自豪的,他会闭着眼睛说道:“这事儿得要找我师父的师父才能探个明白。”说罢,便咕嘟咕嘟两口酒灌下去。
小公输是个半成的木匠,这名号也是他自封的,别人做工他偏做艺,有碎木料都得揽一块儿去雕着玩,按理说老师父是不会太过怪罪他的,毕竟这也是自家手艺范畴内的,只是用指肚顶着小公输的脑袋,斥了声“破下三滥儿”,方罢了。事实上,老师父是很疼爱小公输的,在外做工回来有时偷偷掖了几张肉饼子就全塞进了小公输的被子里,小公输嘴笨不讨巧,道不上谢谢,这事老师父也心知肚明不会太过计较。然而同门师兄弟自然不会舒坦,一碗水端不平,那么就得泼出来那部分。于是,几个粗布马褂的小兄弟就在混沌沌的库房里盘算了起来。
老师父干木匠活,对木料也是偏爱的,什么鸡翅木、铁梨木、梨花木、沉香木都再熟悉不过,因此也纳了不少这些宝贝,甭管是样本还是实材都算老木匠的,便狠下心花了大钱开间仓库来屯它们。一个小师兄就趁老师父撒尿时溜进了仓库,乌七八黑满头冒汗,随便抱起了块就冲了出去。给大师兄一看,连称“好家伙,长着就尖嘴猴腮的没想到还这能干这行,你们看明白了,这是块儿金丝楠木,好东西,你有功,回头请你吃顿鲜的。”
金灿灿一块木头这么丢了,谁能不瞧见?
后面的事就都交代给大师兄了,老木匠借和客人谈工的时机去探查金丝楠的下落,把院中一切全托给了大师兄,大师兄一切都顺风顺水的先老木匠一步塞到了小公输的床板底下。
“小——公——输,啊呸小王八羔子,你过来!”老木匠的声比平常斥人时还响,还愤。
小公输跑了过去,抖得响屁都不敢放一个,回头看了师兄弟们都在憋着笑,鼻子一酸就把啥都往肚子里咽,心想留下来也是遭人算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听老木匠教训跑进屋收拾行囊,就往外走。
“小公输,好自为之。”老木匠磕了磕烟杆,不给个正眼儿。
“师父,您保重。”说这句的时候,小公输已经在院外了,耷拉了半扇门没关,一阵风吹过,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才三四天,小木匠就差不多身无分文了,坎肩上破了好几个洞,偏偏露出来个肚脐,倒显得妩媚许多,走过的男男女女看了他这副模样都觉得是个不太正常的人,小公输脸上也过不去,见有人进寺庙烧香,心一想这勉强是个去处,过一日算一日吃半碗算一碗。
庙里的方丈的面颊的下垂得厉害,一张口那鲜红的肥舌头恨不得滑出来,小公输最喜欢听他讲话,和尚们低着头诵经,小公输在外面边劈柴边咯吱咯吱的笑,有时笑呛了,过路的和尚不免叹道“阿弥陀佛”。和尚或念佛打揖,或挑水,或喂牛,一日以来做着相同的事,晚霞将近时,众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只有小公输抽着空坐在桥墩上,洗着脚看着湖面上渐渐稀释的残照,清风在搓捻着细浪也送来阵阵幽香,炊烟又细又长又明显,小公输不由想到那些人家会吃什么,是鱼,是肉,是蛋,抿一口黄酒,再往嘴里塞满肉,嚼碎了,然后再进一口酒冲下去,那才叫痛快。“守什么戒律清规,到头来拉的、撒的,包括自己寿数将近时埋的,哪个和凡夫子弟不一样?”小公输郁闷着,就扣了块泥巴丢进水里。
每逢大节时,来寺庙烧香的人很多,挤成团儿,整个庙里云雾缭绕的,香客们握着一把香,诚诚恳恳,准备素斋的和尚们忙活一上午也湿透了衣裳。功德箱用元书纸包着,德高望重的方丈用小楷在四面写满了《妙法莲华经》,香客们神情凝重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投了几枚铜子儿进去,算是积德,许的愿无外乎荣华富贵、长命百岁,方丈也不时瞥个眼过去看看功德箱。
小公输在庙里住惯了,和尚们也把他看成了自己人,衣服挨在一块晾,吃完饭时也有和尚会偷偷和他谈一些琐事,话题长了,就待寺门上了板,进了寮房躺床上继续谈,有几次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窗倾泻下来,铺匀在小公输的被单上,伸手掸了掸,不久忘却了和尚们和他谈的杂事。
“你那个老师父,他……”
“老师父?”
“老师父。”
“我不愿回想了,罢了。”
镇上的赵茶商妻子亡后,不再纳新,日日参禅礼佛,是个虔诚的香客,家内的书房挂着的除了茶圣陆羽煮茶的画像便是僧人手书的尺牍,无一点俗气。养有一子一女,儿子处事精明,女儿貌美如花,他们成年后,赵茶商潜藏于内心的出家意愿便日趋强烈。有一日看宋词读到陆放翁的:“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是、红尘深处。”不由心头一颤,他戎马书生,碌碌终日也曾厌倦过世事纠纷,只是不能快意人生,斩却三千烦恼丝。
儿子可以继承父业,女儿也可以栖在一棵好梧桐上。赵茶商时常这么想,越积越深。终于择定了一个日子,准备出家,儿子拉着女儿扯着嗓子哭着,就连房檐上的乳燕都含情挽留,赵茶商沉着脸。
“说完没?”
“没说完!”
“混账!”
甩手两个噼啪响的耳刮子落在儿子脸上,全都哑然了。
赵茶商看了看手,便转头向门外,那时,或已泪流两行。
奉佛处有两所——镇边和挨鳞武的琴岩山。琴岩山人烟稀少,山道已被丛生的荆棘遮蔽,据说琴岩山僧庐若有僧人在此修行为天下诵经,可保一隅平安,昔日只有寻云法师独自一人拄着竹杖拿着镰刀一路劈荆斩棘而来。镇里的人是看得清琴岩山的,也能看清半山腰的僧庐,每至深夜,半山腰便亮起一抹微光,寻云法师挑着暗烛或在诵经或在抄经,有几日人们察觉到僧庐的灯已经熄了很久,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便出资请了几个壮汉去山上抬寻云法师回来。寻云法师圆寂后,方丈问诸弟子谁有意愿去琴岩山修行,一时间天地俱寂,安静得荒唐。赵茶商也敬畏寻云法师的高德打算在鳞武受戒,罢了受戒再去琴岩山上的僧庐修行。
受戒时方丈一面剃度烧戒疤一面为赵茶商祈福。
“你是否为自己想好法号了?入了佛门,便要搁置俗姓俗名俗欲,要无众生相。”
“弟子谨记,常梦见乘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然而静坐在船板上便发觉已步入生死之外,说来荒唐,就叫乘桴吧。”
“哈哈——哈!”
方丈和弟子们眉头一皱,心想小公输在什么时候笑不行,偏得在受戒时笑,这是在佛祖脸上吐唾沫。
赵茶商也是合着掌,浅浅的笑着“阿弥陀佛”。
小公输不耐烦了,把斧子竖在胸前进了佛堂,方丈眼睛睁得滴溜圆,和尚们也退了一步,“鹁鸪,鹁鸪鹁鸪”,斑鸠干叫着,只有赵茶商闻到小公输身上微微的酒味。
“阿弥陀佛,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小公输一边默诵一边用斧头在众和尚面前比划着。外人看了,分明是吃饱来闹事的,而赵茶商默默不语掏出口袋里两块瓜糖递给了小公输,又对方丈说道“请继续吧”。
秦岩山山势险绝,奇木异石交错纵横,泥地上有蝉壳、蛇皮、蝶翅,阳光被树叶儿筛成细瘦的绸缎子,有蜜蜂也有苍蝇,它们嗡嗡的,不顾及麻雀啾啾的苦叫。
赵茶商出了银两请小公输做同行,待入庐时就打发小公输回到镇上。山道崎岖,入了山洞歇息时能看见委宛覆折的乳石,一簇簇倒垂着。小公输生了火去温酒,又拿温酒的土瓷壶煮茶水,递给打坐的赵茶商。
“你怎么知道寻云法师在山上不破戒呢,屋外兴许也是生了火儿的,鸟骨头?田鸡骨头?山上又没有烂棺材,谁兴埋呢?吃完就扔地上,你可替我留意。”
一个活嘴皮子,一个秃头无话人,小公输无聊至极遂了性子劈了块柴,扶了扶脑袋想出个赵茶商吃肉饮酒的馊主意,叼根草芯子就开始雕了起来,细若蚊足勾画了了。自我嗟叹之余,便偷偷地塞进了赵茶商的行囊里。
之后多年,小公输常伺机溜到街上卖他刻的木玩意儿,能赚些钱。人们喜欢他的双龙戏珠、赑屃负碑,上自神仙鬼怪下自落叶飞花,他都能刻,赚了钱就去喝花酒吃新鲜的烧肉,进了窑子不听老鸨迎和便解了裤袋去暖房,春风拂槛露华浓,云雨过后,就掷了银钱在红木桌上。衣带也不紧上,提了个灯笼就飞步迈出去,骑马时亮堂堂一个胸膛就裸在外。
寺院到夜晚就清净,只有几只野狗狺狺的吠着,米商们打着夜灯连夜催伙计给稻谷剥皮,“刺——刺,簌——簌”。
船火也未熄,悠悠地荡着、荡着。
小公输的马也困顿了,低着脑袋,吐着舌头。
寮房的鼾声清幽,像黏在窗纸上一样,传不到外面去。
小公输擦了遍身子,静静地。又钻到窗户上那破窟窿眼儿,看见琴岩山半山腰上的微光还打着,忽明忽灭,一个斑驳的游影,佝偻着身子扔抬着头,那边是月亮。
在山上看轻云游月和在人间看能一样么?
“回来了,快睡吧。”一个和尚疲惫地说到,眼睛也没睁,只是嘴皮子翕动着。